青山会说话的肘子

307、琵琶厅

    日落了。

    钟鼓楼的鼓声从远处荡来,八百鼓声昼尽,鼓声停,便是入夜时分。

    暮色下的京城像一块沁了血的青玉,渐渐泛起暗红色。

    羊肉铺子的伙计正往案板上撒最后一把粗盐;往来的车驾踢踢踏踏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碎石子;绸缎庄的伙计踩着人字梯,把写着自家字号的灯笼往檐角挂;国子监檐角上垂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

    炸麻团的香气裹着巡城御史的铜锣声,正阳门城楼上,最后一缕残阳掠过箭窗。

    若只看这一刻的京城,它是美的。

    美得番邦商贾流连忘返,不思归期。

    可这日暮下,三十名密谍押着二百羽林军穿过内城,所有人默默无语。

    没有镣铐,没有推搡,羽林军就这么自己走着路,像是一群穿了鞋的两脚羊。

    陈迹走在其中,有百姓投来好奇的目光,连路过的车驾里,也有人掀开车帘打量,羽林军将士们偏过头去躲闪目光。

    醒来的齐斟酌有些不甘心:“师父,真没办法了?”

    陈迹嗯了一声。

    齐斟酌欲言又止,最终又看向李玄:“姐夫,咱能活着出诏狱么,怕是家里得贬谪好几个骂过毒相的御史才能平息吧?”

    李玄平静道:“不止。毒相向来喜欢拿官贵的子嗣开刀,不逼你交出带血的投名状绝对不会手软,阉党势力便是这么一点点盘踞朝野的。”

    齐斟酌皱眉:“咱就不能还击吗?咱也可以挑他毛病啊!”

    李玄长叹一声:“你看白龙那规规矩矩的做派,压根找不到什么破绽……他们也没有败家的子嗣。”

    内官不好女色,又无子嗣,天然便比文官少两处破绽。

    曾有京官酒后自嘲“与其修德修心,倒不如先管好裤裆里的破绽”,京中官贵被子女连累者,多如牛毛。

    ……

    ……

    押解的队伍进入太液池一路向北,再跨过白玉桥,进了琼华岛。一座假山前,有密谍上前敲响诏狱铁门。

    第一道铁门上的小窗打开,内里一名狱卒冷声道:“腰牌。”

    密谍取下腰间的海东青‘朝参牙牌’凑到小窗前:“奉玄蛇大人令,将羽林军单独羁押,莫让他们有串供的机会,等候审问。”

    狱卒仔细检查牙牌,这才开门道:“遵命。”

    他连敲第二道门八次,有轻有重,有快有缓,第二道铁门也随之敞开。

    外面的风涌进诏狱,吹得墙壁上的八卦灯一阵摇曳,却始终不灭。

    陈迹心中稍定。

    果然。

    京中诏狱也被人悬置了八卦灯,困住这诏狱里无数冤魂终年不散。

    下一刻,数不清的冰流汹涌扑来。

    仿佛有黑色的潮水从一间间囚室涌向陈迹,这京城诏狱不知死过多少官贵,竟使冰流如潮汐般连绵不绝。

    陈迹沉浸在暴躁的冰流之中,任凭其钻入丹田。

    固原消耗殆尽的冰流,再次充盈。若是人参足够,这里积存的冰流只怕能帮他再长出三、四条斑纹来。

    陈迹看向甬道黑乎乎墙上的一盏盏八卦灯,竟走神了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密谍见他不走,立刻上前推搡,将他推进一间囚室。

    內狱深处,“琵琶厅”里传来哀嚎声,甚至还有地底吹上来的阴风,裹挟着血肉烧焦的味道,使得一个个羽林军呕吐不止。

    渐渐地,羽林军耐不住性子,有人在囚室里踱来踱去,有人抓着囚室的铁栏高喊冤枉。

    齐斟酌吓得在隔壁抓着栏杆喊道:“师父,想想办法啊。”

    陈迹没有回答,只靠坐在囚室的墙角闭目养神。

    两炷香后,密谍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犯人,故意从所有囚室前经过,一边走一边说着:“此人酒后妄称图谶,竟谣言豫州洪水乃陛下失德所致,还想让陛下写罪己诏。内相大人有令,明日扒了他背上的皮子。”

    囚室里的羽林军骚动起来,没经过大风大浪的纨绔军,被这般心理战术吓得双股战战。

    玄蛇麾下海东青逡巡在甬道里,随手点了一个囚室:“把他拉去琵琶厅,我亲自审。”

    李玄见是自己从固原带回来的人,当即怒道:“你敢?”

    海东青冷笑:“在这诏狱里,我连正二品大员都审过,有何敢不敢的?把他拉走!”

    李玄与齐斟酌目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陈迹靠坐在墙壁上随口说道:“此人乃固原功臣,昨日才进宫面圣,今日就被捉到诏狱里严刑拷打,此事若传扬出去必遭人诟病。这位海东青大人,先审谁、后审谁都一样对吗?给自己留些余地,事后齐家必有厚报。”

    海东青闻言,回头冷冷的斜视着陈迹。他思忖两息,当即对狱卒说道:“把他送回去,换隔壁的审。”

    李玄等人松了口气,若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同袍受审,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隔壁,陈问仁、赵卓凡麾下的羽林军顿时瘫软如烂泥,被狱卒拖着走进诏狱深处。

    他苦苦哀求李玄:“大人,往日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不该帮陈问仁跟您对着干,您帮我说句话!”

    这一次,李玄与陈迹却都沉默不语。

    不消片刻,幽暗里便传来剧烈的哀嚎声:“我父亲乃金陵通判你们……”

    “啊!我说我说!”

    两炷香后,两名狱卒架着他的胳膊拖回囚室,所有羽林军站在铁栏前惊魂不定的看着。只见受审的羽林军双手血肉模糊,十只指甲已经不翼而飞。

    玄蛇麾下海东青目光扫来扫去,又点了一个羽林军带走。这一次再拖回来时,只见那羽林军胸口多了两处炮烙的伤疤,皮肉向外翻卷。

    羽林军绝望了。

    从酉时到亥时,仅过了两个时辰,诏狱之中已是哭声一片。

    可审来审去,案子毫无进展,海东青也渐渐没了耐心。

    他点了一名李玄麾下的羽林军,冷笑道:“我看过固原卷宗,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但如今事关番邦使臣,玄蛇大人下了死令,十二时辰内必须破案,所以我也没办法。你们若有知情的,现在把知道的说出来还来得及,若不说,那我只能一个个审了,放心,李大人、齐大人,我一定会把你们两个放到最后审。”

    李玄眉头紧锁,齐斟酌不知所措。

    就在密谍要将羽林军拖走时,靠坐在墙根的陈迹忽然说道:“不用审他了,审我吧,我来换他。”

    羽林军众将士闻言一肃,谁也没想到陈迹会这么说。

    齐斟酌急眼了:“师父,不行!”

    陈迹站起身来:“没事。”

    被拖着的羽林军焦急道:“陈大人……”

    陈迹笑了笑:“不碍事。”

    李玄出声道:“换我,我去!”

    海东青哈哈大笑:“羽林军里还真有硬骨头?李大人,你们这趟固原没白去。”

    说着,他伸手一指陈迹:“把他给我拖去琵琶厅,我要好好的审。我这诏狱里有句老话,杀威棒下没有真好汉,多少自诩硬骨头的汉子进来以后,一天都扛不住。”

    陈迹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往外走去:“不用拖,我自己走。”

    然而就在此时,甬道入口传来皎兔的声音:“我亲自提审他。”

    海东青面色一变,转头看向皎兔:“你……你不过小小雀级密谍,我乃玄蛇大人麾下海东青,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皎兔笑眯眯来到他面前,随手一耳光将其抽得原地旋转起来:“姐姐教你一个道理,实力不够,说话声音就小一点。再废话一句,现在就杀了你,我自去内相大人面前请罪……还有啊,我刚在固原立了功,已经是鸽级密谍了,你怎么平白给我又降一级?知不知道我攒功劳好辛苦的。”

    海东青捂着半边脸不敢说话,司礼监所有人都知道皎兔和云羊被白龙贬谪,可这两人实力放在那,又曾是内相跟前最得力的杀手,谁也不敢笃定内相真的把他们当弃子了。

    圣眷即权力,这句话放在司礼监一样通用。

    皎兔不耐烦挥挥手:“钥匙留下,快滚。”

    海东青冷笑一声,将钥匙丢在地上转身便走。

    皎兔扯着陈迹的胳膊往诏狱深处走去,经过齐斟酌囚室时,他战战兢兢道:“你做什么,放开我师父,我乃齐家三代嫡孙,我……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想办法。”

    皎兔斜他一眼:“张口闭口把家世挂嘴上,还没长大吗?”

    李玄站在铁栏旁:“他从未接触过高丽使臣的轿子!”

    皎兔不理不睬,只冷着脸扯着陈迹穿过漫长幽暗的甬道。

    直到彻底远离羽林军的囚室,她这才换了一副笑脸:“小女子皎兔救驾来迟一步,陈大人见谅。”

    陈迹瞥她一眼:“到手的功劳都磨磨蹭蹭?”

    “有点事情耽误了,”皎兔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陈大人倒是挺守信用,竟真的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

    陈迹平静道:“密谍司豺狼虎豹环伺,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皎兔大人觉得呢?”

    皎兔笑容更盛:“当然,当然……陈大人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你今天也见过玄蛇和宝猴那两个妖人了,相比他们,肯定是咱们这些老熟人合作更痛快些。”

    她转头看向陈迹:“陈大人是喜欢蛇还是猴?喜欢哪个位置,咱们就杀哪个位置上的人,放心,只要有他们落单的机会,包在我身上。”

    陈迹不动声色:“皎兔大人只怕已经一只脚迈进寻道境门槛了吧,难怪能得内相大人器重。”

    皎兔笑而不答转了话题:“说说吧,陈大人此次想要什么回报?姐姐能为你做很多事哦。”

    陈迹在內狱的甬道站定:“皎兔大人,云羊不在此处,便没有做戏的必要了。”

    皎兔慢慢收了笑容:“提那蠢货做什么?没劲。说吧,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想拿功劳换什么?”

    陈迹斟酌许久:“换什么谈不上这是早就答应你的事情。倒是还有一桩泼天的功劳,需要你和云羊帮忙……皎兔大人可在宫中行走?”

    皎兔眼睛一亮:“你还真问对人了,这件事便是白龙、天马、宝猴、山牛都做不到,唯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他们只能出入解烦楼,却不可再往深宫多走一步!”

    陈迹疑惑道:“玄蛇可以?”

    皎兔笑眯眯道:“他是缺了东西的内官,自然可以。但跟那种妖人合作多累呀,跟我和云羊这种傻乎乎的密谍合作才更安全,不是吗?陈大人但请吩咐,需要我做什么?”

    陈迹站在漫长幽暗的甬道内,直视着皎兔说道:“我需要你去景阳宫一趟,保白鲤郡主不死。”

    皎兔一怔:“旧情未了还是于心不忍?当初你出卖靖王的时候,我还只当你是个面善心狠的角色,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陈迹神情平淡:“我留她有用。”

    皎兔狐疑:“有什么用?”

    陈迹掷地有声:“韩童。漕帮早先助陛下有从龙之功,在江湖中声势滔天,便是在京中关系也盘根错节。如今尾大不掉,内相欲除漕帮已久。只要抓住韩童瓦解漕帮,别说一个人升生肖,便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升生肖也有可能。”

    皎兔捂嘴笑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们密谍司的做派,心善心软之人在我密谍司可是活不长久的。只不过,我们先前用郡主钓韩童,并未奏效,那韩童竟独自跑了。可怜的郡主哟,当初被押入京城的路上,每日以泪洗面,到丰台的时候眼睛几乎哭瞎,如今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说着,她观察陈迹神情,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陈迹随口道:“她自哭她的,哭不死人。”

    皎兔质疑道:“用她真能抓住韩童?”

    陈迹轻描淡写道:“我自有办法。”

    皎兔见他笃定,放下心来:“高丽使臣的事情忙完,我就进宫走一趟。陈大人可真找对人了,此事确实非我不可……你看,我就说大人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她伸出手,食指在陈迹领口慢慢滑落:“所以,陈大人是不是该告诉我,凶手是谁?”

    陈迹回答道:“没有凶手,他是自杀的。”

    皎兔挑挑眉毛:“陈大人没唬我吧,他怎么能是自杀的?”

    陈迹解释道:“那位高丽世子说,景朝贼子曾刺杀他三次……皎兔大人,你我都与景朝贼子打过交道,那高丽世子身边尽是些通译、书记官、医官、商贾,以景朝军情司手段,若铁了心想杀他,还能让他活到现在?”

    “是哦,”皎兔惊讶:“你是说,他先前被刺杀也是演的?”

    陈迹反问道:“先前刺杀他的景朝贼子可有活口?”

    皎兔摇头:“没有。”

    陈迹点点头:“这就对了,他们不敢留活口。”

    皎兔双手环抱,低头思索:“可他们这是图啥呢?”

    陈迹思索道:“想来是要营造一副景朝恨其入骨的假象,引我朝同仇敌忾。再以使臣死在天朝疆土为借口,迫使我朝出兵增援,亦或是答应他的和亲请求。如果我猜得不错,此时应该已经有人将高丽使臣遭景朝刺杀一事传入市井,掀动抗景之民意。”

    皎兔靠在空囚室的铁栏上:“还真被你猜对了,玄蛇这会儿正追查消息源头呢……可我该怎么证明他是自杀的?”

    陈迹话锋一转问道:“高丽世子来到我朝之后,每天待在会同馆里做什么?”

    皎兔想了想:“按会同馆记载,他每天都在抄录道经,说要呈给陛下做贺礼,别的也没干过什么特别的事。”

    陈迹转身继续往诏狱深处走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账册:“高丽使臣进会同馆要搜身,随身物品要一一登记造册,进的时候是多少件,走的时候也要对得上数。所以,拿来藏毒的物件,一定是消耗品,比如他们带来的药。”

    皎兔皱眉:“他们才不会这么傻,现在拿着账册去查,对方的丹药定然一颗都没少。”

    陈迹平静道:“除了药,还有一件消耗品。”

    皎兔好奇道:“什么东西?”

    陈迹在一间孤零零的囚室前站定,他看着囚室里的人,头也不回道:“墨锭。只要用马钱子混合明胶伪造成墨锭的模样,嚼烂吞下当场就死。马钱子溶在胃里,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变成一团糊糊,药物化开后,颜色也会由黑转深青。世子每天抄录道经,谁又能分辨他到底用了几块墨?”

    皎兔双眼炯炯有神:“有道理诶,他们的心思还蛮精巧嘛。”

    陈迹摇摇头:“雕虫小技而已,赌的就是我宁朝没法证明。”

    皎兔又困惑了:“是啊,药都在胃囊里溶了,胃里肯定一团糟,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若要追查墨锭,他就说抄录道经时用了,我该怎么向内相证明?”

    此时,陈迹所站囚室里,看书之人放下手中书卷来到铁栏边缘,笑着问陈迹:“对啊,你该怎么向内相证明呢?”

    陈迹回答道:“皎兔大人你去割开尸体胃囊,取他胃液与浓茶混合,有白絮浮起即是明胶,他今天吃过的食物乃是会同馆准备的定餐,没有明胶。另外,若那高丽世子还想用毒杀人,说不准身边还有用马钱子制成的墨锭。”

    囚室里的书生意外道:“浓茶竟还有这般作用?”

    皎兔看向囚室里的冯先生,又看向陈迹:“你故意被捉进內狱是来找他的?你来找他做什么?”

    冯先生站在囚室里负手而立,也笑着问陈迹:“是啊,你来找我做什么?”

    陈迹没有回答,转头对皎兔说道:“有劳皎兔大人把我关在隔壁囚室,我有几件事要问问‘病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