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江山染夕遥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生而为人的本能

众人归座,苏凌忽地颇有深意地看着边章道:“前辈苏凌突然有一个问题,想向前辈请教一二不知前辈”

边章淡淡摆了摆手道:“你愿意接受老朽之托,就凭这一点,莫说一个问题,便是百个千个,亦可问得”

苏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晚辈便有话直说了”

“前辈方才有一句话,令晚辈印象十分深刻前辈言道,晚辈苏凌便是您等待的人”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么?”边章似十分随意地说道。

“乍听之下,或许没什么问题但是若是稍微一想,晚辈便觉得有问题了”苏凌道。

“哦?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苏凌一拱手道:“苏某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苏某与我这些朋友路遇大雪,找不到投宿之地,却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寂雪寺又是什么原因,寂雪寺出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都被苏凌所发觉还有,苏凌为何能一个一个地找寻这些线索,最后在走进藏经阁时,恰巧碰到前辈进入这第三层,而我跟不浪又能恰巧地跟随前辈进来呢?”

“这一切,看起来,或许有巧合,但现在苏某觉得,所有苏凌碰到的这些种种好像不能仅仅只靠巧合这个词全部解释得通的吧”说着,苏凌又看向边章。

边章不动声色,捻髯道:“那苏凌啊,你觉得为什么会有此诸多巧合呢?”

苏凌一字一顿道:“起初晚辈只是觉得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有些太过于不可思议了直到前辈那句,我苏凌便是您所等的人便证明了,晚辈的感觉没有错”

说着,苏凌朝着边章正色拱手道:“前辈这一切的一切,除了大雪阻路这件事,乃是天时之外,所有的,都是前辈您刻意安排的,对不对?”

“当然这也是晚辈大胆猜测的如果猜测的不对”

苏凌刚说到这里,却见那边章忽的哈哈大笑起来,使劲点头道:“人言苏凌乃年轻一代的翘楚俊杰,今日一观果真名不虚传既然苏凌你直说了出来,老朽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他看着苏凌,眼中满是激赏之意道:“不错你猜得很多,今日这寂雪寺中,所发生的种种事都是老朽刻意安排的为的就是让你苏凌,抽丝拨茧,发现这里面的隐秘,好与老朽相见我才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你啊!”

说到这里,边章又看了苏凌一眼道:“不过,你还有一点却是猜错了”

苏凌先是觉得意料之中,闻听边章如此说,有些疑惑道:“还有一点,晚辈猜错了?”

“便是今日大雪阻路,也是老朽事先预料到的只要大雪封路,苏凌啊,你从此路过,必要投宿到我这寂雪寺中,实不相瞒,老朽早就做好迎接你的准备了啊”

苏凌和林不浪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天将大雪,阻了前路,此乃天时天意前辈这话”苏凌有些不太相信道。

“呵呵呵事到如今,我便把真相告诉你吧,本来也未打算瞒着你”边章捻髯又道。

“虽然说天上下雪是天时,但什么时候下,这却是可以预料的啊渤海在大晋北疆,多苦寒,少炙热,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是寒冷的雪也几乎能下个小半年,只是雪量多少和大小的区别”边章缓缓说道。

“老朽饱读书册,多多少少也会一些观天象的本事的,早在半月之前,我便夜观天象,算到了有一场大雪,会在这几日内从天穹落下”

“若是此时,苏凌你刚好经过我这寂雪寺,大雪阻路,你是投宿,还是不投宿呢”

说着,边章淡笑着看向苏凌。

苏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边章果真是一个博学之人,夜观天象,比自己那个时代的天气预报可是准多了。

“所以,老朽算出,大雪降下,就在这几天之内,于是半个月前,已经开始准备这一切了待一切准备停当,自然在此专候你的到来喽”

苏凌闻言,又问道:“前辈如何知道,晚辈会从前线返回,还走的是这条路呢?”

“苏凌啊,你不知道吧,其实老朽很早就已经关注到你了”

边章说到这里,眯缝着眼睛缓缓道:“早到萧元彻与沈济舟之间的战争还未开始时或者说更早,早到你在灞南城,一篇文章闻名天下之时啊!”

苏凌闻言,大为震惊,一脸难以置信道:“那时小子不过方走出山野前辈竟然已经”

边章点点头道:“苏凌啊,你可听说过岁寒三友乎?”

苏凌点头道:“这当然听说过啊,怕是大晋稍微读点书的人,都知道的岁寒三友者,松竹梅也,皆是冬时不畏严寒的三种”

“哈哈,这是岁寒三友的本意,老朽所说的岁寒三友,指的是大晋三个人”边章一笑道。

“三个人”

苏凌觉得稀奇,忙拱手道:“晚辈才疏学浅,确实不知这大晋岁寒三友是哪三位名士”

边章点点头道:“这也不能怪你毕竟这三人,在当今天子这朝,名声不显或者说,虽然每个人都被人熟知,但他们的合称岁寒三友,知道的人却是很少的”

说着,边章颇有深意的看了苏凌一眼道:“苏凌啊,这岁寒三友的三个人,说来,你也都认识,每一个人,都与你息息相关”

“这与我息息相关,我竟然不知道?!”

苏凌更是一脸的诧异。

“岁寒三友之竹也,便是老朽边章了!世人皆知我不畏权势,触怒萧元彻,就如竹子一般,宁折不弯故送我竹友之称!”

苏凌点头道:“这确恰当,前辈却有竹之品质!”

“那梅,你应该想不到,指的却是许韶了!”

“许韶他不是”苏凌又震惊起来,看着边章说不出话来。

边章一笑道:“他为何能成为岁寒三友之中的梅当不当起这个比喻咱们先放着,稍后再讲”

“至于最后的那松苏凌啊,你的医道,除了跟张神农学了之外,还有何人教授过你啊?”边章淡笑问道。

“还有神医元化,他亦是晚辈的师尊”苏凌刚说到这里,便是一愣,随即脱口道:“前辈,难道岁寒三友中的松,指的是我师尊——元化?!”

边章点头道:“松者,高洁,四季常荫,雪中傲立,不随波逐流,却低调而淡然,是这世间最常见的植被元化神医,出身民间,视功名利禄为粪土,以高超医术,悬壶济世,救苍生万民,对那些贫苦百姓,问诊不收金银,还奉送药材不正应了那松么?”

“所以,曾经有人讲我、许韶、元化并称为岁寒三友”边章缓缓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沧桑道:“唉,只可惜,许韶已死,边章在世人心中,也是一个死人了,元化神医,飘忽不定,隐世山林,远离世人所以这岁寒三友的称呼,随着时光的消磨,逐渐被人淡忘了啊”

苏凌忽然似意识到了什么,豁然抬头,看着边章道:“既然前辈跟许韶,还有我师尊元化,并称为岁寒三友,那你们三人,早就认识不成?”

边章朗声大笑道:“苏凌啊,不错我们三人早就认识的在你没出苏家村时,我们三人便已经认识了更多有走动和书信来往!”

“元化兄最年长,是我与许韶两人的兄长,而许韶长我几岁,算是我的二哥,我边章是岁寒三友中的老幺”

边章看着苏凌,满眼的欣赏和慈爱道:“话说到这里,已然不瞒你了,若从元化兄长那里论,苏凌啊,你还应该唤我一声师叔呢!”

苏凌大惊,但却丝毫不怀疑边章此言的真实性,赶紧站起身来,整理衣衫,拱手正色一拜道:“晚辈苏凌,拜见边师叔!”

边章以双手相搀道:“岂敢,岂敢啊如今岁寒三友不复存在,我是一个外人早已为死了多时之人,而苏凌你是朝廷长史,更是我重托之人,若此事你能办成,便是我边氏的恩人这一拜,我受不起啊!快坐,快坐”

苏凌这才又坐下,心中却还是有些疑问。

边章看出苏凌心中有疑问,淡淡笑道:“苏凌啊,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苏凌这才一拱手道:“小子不太明白,您是何时与我师尊元化相识的呢?还有许韶怎么也认识我师尊,另外许韶他不是清流一派孔鹤臣的人,更为其摇旗呐喊,而且他所谓的大儒身份,不也是造势造出来的么?”

边章点了点头道:“与你师尊,我那元化兄长相识,其实是我在沙凉还未前往充州之时”

“苏凌啊你可还记得,我说过,因为我父之死,边氏一族要侵我田产房宅,还要逼我让出族长之位,因为此事,我母亲忧愤成疾之事么?”边章问道。

“自然记得”苏凌道。

“就是在我母亲病入膏肓之时,我与元化兄长相识的,我与他在沙凉飞沙城中相遇,那日我心中忧虑母亲病情,心神恍惚,与一人迎面撞了个满怀,这人便是兄长元化了”

“当时,元化师兄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如一个乞丐我并不知他是乞丐,我撞倒他后,心中歉意,于心不忍,便请他在路边吃了一碗素面”

“他吃素面之时,见我唉声叹气,神情忧虑,便问我到底所谓何故,我心中烦闷,便将母亲重病之事,与他说了,他听了,便说他或许可以试一试,治一治,只是治好治不好,他不敢保证,但定然会竭尽全力”

边章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我当时其实也囊中羞涩,见他这样说,又发现他竹杖之上系了一个药葫芦,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邀他至城外的,我的破茅屋中元化兄长为我母亲瞧病,还亲自去买了药我这才知道,他并不是乞丐,而是一个行医”

“我母亲服了元化兄长的三帖药,病情竟然渐有好转,我大喜,对元化兄长感激涕零,问他尊姓大名,他本不说的,我却执意相问,他方告诉我,他便是元化”

边章道:“元化神医之名,在那时已经传遍整个大晋,世人有言,皇宫御医上百,不如民间张元。这张便是张神农,这元便是元化了我大惊,连道该死,该死神医当面,我竟然不知道”

“元化连连摆手,直说言重了接下来,元化在我茅屋中住了六七日,每日为我母亲瞧病,亲自抓药煎药,无微不至闲时,我与他纵论天下,朝局时局,发现元化兄长大才,不仅仅是在医道上,胸中更是锦绣我俩越说越投机,于是堆土为炉,插草为香,结拜为兄弟”

苏凌这才明白,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边章叹息了一声道:“那日元化兄长前来找我,说要离开了沙凉了,这天下还有太多苦难的百姓,等着他去救治,他更说此去,要寻一位后生,要有绝世之才,能够扶危济困,心中装有百姓的年轻人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将满身的医术传给他,而且他还说,医道可以治病,却治不了人心,治不了大晋他还有宏愿未了,为了他的宏愿,他还要不懈的努力!”

“我虽然不舍,但也明白,兄长心忧天下,我不能将他困在一方茅屋之中,便与他作别,临行之前,兄长对我说,说我的母亲虽然现在病情稳定,但其实病入膏肓了,现在的缓解只是暂时的恐怕时日无多”

“我闻言大哭,元化兄长也没有办法,只说贤弟大才,不能久困于草庐之中,浪费光阴,高堂在时,多多尽孝,高堂若不在之日,贤弟当为天下苍生多想一想啊言罢,元化兄长,芒鞋竹杖,飘然远去”

边章的神情渐渐凄然道:“兄长走后约有月旬,我母亲终于因病撒手人寰,我料理了后世,想到元化兄长所言,振奋起来,又有我弟边赋的鼓励,这才决定出沙凉,去龙台后面我遇到了钟原大人,在后面的事苏凌,你已经知道了”

苏凌认真的听着,方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那许韶呢?”苏凌又问道。

“苏凌啊,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从心里有些瞧不上那个许韶啊,甚至有时候觉得一个靠造势的徒有虚名之人,赠你的赤济二字,没什么价值,是不是?”边章道。

“这不瞒师叔,小子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苏凌挠挠头道。

“苏凌啊,你有这想法,我也理解,毕竟关于许韶此人,你知道的都是他负面的事情,所以在所难免”

边章顿了顿,又道:“不过,苏凌,看问题不能执着于一面,要考虑得周全,再周全一些啊”

“我且问你,若许韶真的如你想的,和你听到那样,靠着造势、造神,成为南儒圣,这个位置,他坐得稳么?他若是没有真才实学,一切靠萧元彻或者孔鹤臣他们吹捧,那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学子和做学问的人,对他倍加推崇呢?”

“还有,他若真的不是大才之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他装不下去,身败名裂么?”

边章这一连串的发问,让苏凌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最后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是,死后却是极尽哀荣,照样以天下大儒先师身份入葬,天子都派了天使官亲往吊唁这说明,这天下,无论百姓学子,清流保皇,天子皇族,还是如萧元彻这样割据一方的势力,到那许韶死了,也承认他是大才,大儒,名士的是也不是?”

说着,边章深深地看了苏凌一眼,长叹道:“苏凌啊,事已至此,我不妨直说了罢,其实许韶他本可以不死的,但是因为你他最终不得不死,而这个必死的后果,他也是心知肚明的啊!”

苏凌闻言,豁然站起,直惊得浑身都感觉发麻,颤声道:“师叔你说什么?许韶真的是因为我,而死的?这怎么怎么可能!”

边章见状,拍了拍苏凌的肩膀道:“坐下坐下你也不要如此,许韶死的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啊!你不要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师叔明示!“苏凌控制着自己如潮的心绪,颤声道。

“唉,此事还得从你师尊元化身上说起当年我受萧元彻之托,重回沙凉,成为北儒圣之后,制衡那南儒圣许韶。当然许韶最早也是给萧元彻造势的,只是,一则清流以君子的做派拉拢,更冠以为国为民,为天子的名头,萧元彻此时已经逐渐地偏离了本心,显示出称霸的野心出来,那许韶才会投向清流一派的然而,随着时光流逝,许韶也发现了清流一派的虚伪和龌龊,一时之间心中茫然,依附萧元彻,萧元彻所行所为,非人臣之道,依附清流,他们的面目许韶亦清楚”

“而面临同样问题的,还有我我当时虽然也逐渐向清流一派靠拢,但是毕竟与萧元彻曾为结义兄弟,再加上有时清流为了攻讦萧元彻,让我写了许多夸大其词的文章论述,我也觉得这不应该是君子之道”

“也许是英雄惜英雄吧,我与许韶虽然还是唇枪舌战,辩论不休,但本心相同,所谓殊途同归便是如此吧,于是私下我与他有过许多的书信往来,信中所言,皆出本心,我发现我们两人有许多相通之处,许韶也非无真才实学,虽然他出名靠造势,但是他胸中亦有锦绣,乃是大才大儒之风“

“正因为此,我与许韶瞒着萧元彻和孔鹤臣,暗中放下成见,真心以待,纵论天下之局,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苏凌有些意外道:“您与许韶之间,竟然”

边章点点头道:“世人皆是偏听偏信,只论一面之词,苏凌啊,若是许韶是造势而起的大儒名士,我边章就不是了么?不要忘了,我重返沙凉之后,也是借助萧元彻暗中造势,才坐稳了北儒圣的位置啊!”

苏凌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赞同。

“所以许韶为人还真跟那些虚伪清流不同,他处事的方式,与我也不同他总是在萧元彻和清流孔鹤臣之间,寻找着微妙的平衡,在夹缝之中小心翼翼的生存着,因此,很长时间,清流也好,萧元彻也罢,都没有动他,反倒一直没有断绝拉拢他的意图啊这也是他能一直在灞南活下去,江山评也能每年都举办,一年比一年盛大的原因所在啊”边章细细的分析道。

“那最后,许韶不也是死了么?而且,之前师叔也说过,许韶死于孔鹤臣清流之手啊为什么清流改变了策略,除掉了许韶呢?孔鹤臣不是一直在拉拢他,事实上,许韶到最后,的确给清流出力更多啊”苏凌道。

“我说了,这一切,要从你师尊元化说起元化兄长游历大晋,是到过灞南城的就在他从沙凉起身后,到的下一个地方就是灞南城了”

“说来也巧,这一次也是医病,只是是元化兄长,亲自为许韶瞧病,治的是眼疾于是他们相识,继而无话不谈,深以为同道中人在大兄眼里,无论是许韶,还是我,亦或者他元化本人,都是心有天子,心有黎黍的无论是清流还是萧元彻,都不是拯救大晋的绝佳人选”

“正因为这样元化大兄与许韶越说越投机,便也成为了结义兄弟,他们结拜时,元化大兄告诉了许韶,我边章亦是他的兄弟,既然我们意气相投,志向一致,都是为天子,为黎黍,不如三人都结为兄弟吧于是,元化兄长跟许韶结拜之时,把这个未到场的我,也算了进去。从此,岁寒三友便就此出现了关于这场结拜的详情,元化兄长和许韶都给我写了信,信中说的十分清楚”

“我们三人,最终的目标和志向,便是有生之年,在大晋寻找出一位年轻的才俊,这个人要心忧天下,为百姓,为黎黍,能真正挽救天下苍生和残破的大晋”

“原来如此志同道合,摒弃之前的派系之分,师叔,您和我师尊,还有许韶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这天下如此单纯而没有私心的人,唯你们三人了!”苏凌感叹道。

“言重了,言重了苏凌啊,大晋的局势你不是看不到,虎狼遍地,兵祸狼烟,流民无数,多少人家破人亡世间每一个良心未泯之人,都应该想到,要为这将倾的大晋,苦难的黎黍,做些什么才是啊!这是晋人的本分!”

“更是生而为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