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抢劫罪
被尹漫大力拉着往前走的程林不自觉放慢脚步。
“不用了,对方也被我打了。”他慢吞吞地说。
尹漫一听，气笑了。
凭程林这样单薄的身形，他能揍得赢谁？
不用想,这场互殴，肯定是程林吃了大亏！
尹漫眉头越皱越紧，“我是让你出去跑生意的，不是让你出去被人揍的,咱们奉行和气生财，但也不是要白白被人欺负。”
尹漫简直比自己被人揍了还生气。
问出对方的地址，她沉着脸拉着程林埋头往出事方向去。
这个公道非讨不可！
程林跟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维护过，自他记事起，家里只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奶奶和一个不着调的小叔,这样的家庭,没有任何让他与人起争执的资本。
他知道没人给他撑腰，所以从不轻易与人结怨。
尹漫现在的举动对他而言,既新鲜又有些动容。
很少能看到她生这么大的气,平时她对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差点忘了她也是有脾气的人。
这一迟疑的工夫，尹漫已经拉着他跨过两条街。
他顿了顿,问：“你都没问我缘由,怎么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呢,万一是我先动的手呢？”
“你先动的手？”尹漫压根不信,“你能先动手才有了鬼了。”
如果她对程t林连这点了解都没有，也就不会贸然把他带回来了。
“三轮车后面的货物全没了，你口袋有被翻过的迹象，我估计是他们看你一个小孩,势单力薄，趁着没人的时候打你一顿，抢走了你所有的钱，对不对？”
猜得八九不离十，程林没吭声。
从沉默中得到回答的尹漫心里更是愤怒，这风气太坏了，才多大的年纪啊，就开始拦街抢钱，现在不加以制止，以后长大了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惊天的事情。
要是像程小康那样养成惯犯，这辈子怕是都毁了。
尹漫这边气势汹汹过去讨公道时，另一边张伟平的母亲刘美芳得知自己儿子脸上被划了一道，气得在卫生院直跳脚，说什么也要去尹记讨个说法。
她带上包扎后的张伟平，领着一众亲邻，直奔杂货铺而来。
两路人马就这样在路上相遇，聚在公路上，把公路都堵了。
人多势众的刘美芳挺直腰杆子，将尹漫和程林两人团团围住，撩起袖子，指着尹漫一顿责骂。
“你既然收留了程林，也该好好教育教育他，别一天到晚只盯着杂货铺挣那几个钱，他小小年纪心这么狠，长大了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我看他就跟程小康一个德行，歹竹长不出好笋，趁现在年纪小还能改正，你就好好做思想工作吧，不过也白费，他长大肯定也跟程小康一样是个不争气的。”
“伟平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程林要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伟平道歉，伟平的医药费你们也要付，那我考虑考虑不追究，要不然这事没完，我让你以后做生意都不安生！。”
刘美芳在工厂销售科工作，一双嘴皮子练得极溜，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威逼利诱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话中的意思，多多少少还影射了程林不堪的身世。
尹漫越听越不对劲，冷着脸道：“刘大姐，你是不是搞错了道歉的人？谁先动手谁的错，该道歉的是你们吧？”
对于先动手这一点，在和刘美芳讲述的时候，张伟平是瞒了一些信息的。
导致这会儿的刘美芳有点被动。
她迅速调整好状态，上下打量程林。
瞧见他脸上只有几块淤青之后，刘美芳大步上前：“我当然没搞错！你们都把伟平打成这样了，竟然还让我们道歉，还有没有天理啊！”
刘美芳的怒气被彻底激出来。
她拉出隐藏在身后的张伟平，指着张伟平脸上一大块白色的绷带控诉。
“你知道他脸上的伤口有多深吗？你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吗？他伤成这样，全都拜程林所赐，你竟然还敢让我们道歉？”
“今天你们不跟我们道歉，这事就没完！”
看到张伟平脸上包扎着的白绷带，尹漫愣了一下，回头问程林：“是你做的？”
不等程林回答，一旁的刘美芳冷哼一声，抢话道：“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
“这伤口又长又深，以后要是留疤，伟平这张脸可就毁了！而且你看这伤口，再偏一点就伤到眼睛了，万一伤到眼睛，那简直不敢想象！”
周围看热闹的人闻言也纷纷议论起来。
“哎哟，小孩子闹矛盾怎么还见血了啊。”
“幸好现在是冬天，天气冷，要是夏天，这伤口肯定要发炎，一发炎脸就要烂了，到时候肯定留疤。”
“嗐，留不留疤还是小问题，美芳说得对，要是伤到眼睛才是大问题，眼睛瞎了下半辈子就完了！”
听了众人议论的张伟平在一旁不停吱吱呜呜。
他脸上刚包扎，张嘴说话会牵动脸上肌肉，扯得生疼。
他疼得直咧嘴，也忍不住要发出这样吱吱呜呜的声音，奈何周围没有人能懂。
除了程林。
程林站在尹漫身后，一双眼睛冷冷往张伟平方向瞟了一眼。
张伟平立即没声了。
他想说，程林拿玻璃瓶刺他的时候，分明就是朝着他眼睛去的，程林是真想戳瞎他！
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程林转了方向，向下偏移一点，把他脸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程林当时冰冷如恶魔的眼神，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让人发颤。
就如刚才的那样。
张伟平彻底不吱声了，只望向自家老妈，把希望全寄托给刘美芳。
刘美芳不负所望，一个人叉着腰站在马路中央，在众多围过来看戏的围观群众面前表演了一番好口才，把尹漫怼得半天没有言语。
尹漫的沉默倒不是因为被当众数落，他看向张伟平那张包扎着的脸，回想刘美芳刚才的话，心里一时有点乱。
这伤口走势，该不会程林一开始就冲着人家眼睛去的吧？
沉浸在慌乱思绪中的尹漫一时没想起这次过来的目的，沉默着思考，落在众人眼中，分明是心虚着静静挨骂。
程林看不过眼了。
他望向没理还不饶人的刘美芳，面无表情道：“张伟平抢走我两百多块钱。”
没想到程林会站出来说话的刘美芳一愣，随即哂笑：“你说他抢了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别一张嘴就瞎造谣，我家伟平从来不干这么没品的事情！”
程林淡淡看她，“报了警，相信警察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抢劫是违法犯罪，是要坐牢的。”
“报警”二字像烤得滚烫的铁丝在刘美芳心上烫了一下。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平时的行为，但她没怎么放在心上，不就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么，就算从别的小朋友手里要点钱过来，也不过是一点零花钱罢了，哪有胆子抢大钱。
但看着程林表情那样坚定，刘美芳心里没底。
要不是被抢了这么多钱，程林估计也不会急得拿碎瓶子刺人吧？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数，刘美芳嘴上依旧还是护着自家儿子，“你别拿报警坐牢吓唬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未成年人保护法我还是懂的！”
程林言简意赅：“十四岁以上就要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
刘美芳一噎，她对上程林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声音虚了不少，“这没谱的事你就别这么笃定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伟平抢了你的钱，我让他还给你就是了。”
“就算还给我，也是犯罪既遂，同样要坐牢。”程林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
刘美芳气得不行，指着张伟平脸上的伤，“你把伟平刺伤了，你是故意伤人，你同样要坐牢！”
“我不用，我才十二岁，而且这属于正当防卫。”程林不徐不疾地说。
他看了一眼处在惊愕中的刘美芳，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放言：“所以，你明天最好带着我被抢走的钱亲自上门道歉，不然我会报警。”
看着程林这样底气十足的发言，周围人的风向顿时变了。
“原来抢了两百多块啊，这就是伟平的不是了。”
“程林也是个可怜娃啊，蹬着单轮车到处叫卖，好不容易挣了钱，一下子都被人抢走，这换谁谁能不生气？”“我说美芳啊，这事就别闹大了，你们明天上门去道道歉得了。”
……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程林扯着尹漫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一路上，尹漫都很沉默。
确切地说，在看到张伟平脸上的伤口之后，她就没再发过言。
如她所料，在她做缩头乌龟不能顶事的时候，程林毫不犹豫站了出来，且精准掐住对方的死xue。
他从来都不需要她去讨公道。
或许，早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程林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当时被勒索，程林应该是毫不犹豫就把钱交了出去。
无论对方怎么跳脚，只要拿捏住最关键的一点，就不怕对方不低头。
所以程林骑着三轮车回来的时候，才会轻松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因为一切他都胸有成竹。
尹漫心情很复杂。
她向来知道程林聪明，也知道他办事稳妥，行事老成，但她不知道程林这么狠。
之前程小康的事情，她以为程林受够了苦，心里有点怨恨，办事狠了些是情有可原的。
但这次张伟平的事情，明明可以不用做到那一步。
哪怕只划破了对方胳膊，见了血，拿着一只碎玻璃瓶胡乱挥舞几下，也能成功将对方吓退。
为什么这一下要划到对方脸上去？
脸上弄不好是要留疤的，张伟平才十四五岁，如果留下疤痕，这个印记恐怕要伴随他下半生，对他以后的就业t与择偶都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如果这道伤原本是奔着眼睛去的，那就更严重了。
尹漫简直不敢往下想。
程林刚才当着众人的面阐述过他的想法，他才十二岁，不用负刑事责任，而且他属于自卫，法律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所以他脑海中是真闪过戳瞎对方眼睛的想法吧？
怀疑的思绪疯狂蔓延，尹漫此刻竟想起之前很多没注意的细节。
那天程林过来买耗子药，她那时候猜测程林是故意过来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去张记呢？
她当时以为尽管程林想用这个方法了结程小康，但毕竟是孩子，心里还是有害怕，他内心里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去阻止他做这样的坏事，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卖这个破绽。
后来她过去给程林支招，提示他用法律的方法解决，可现在想想，程林分明很懂法，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那为什么当时程林要卖这个破绽呢？
他是想看她会不会袖手旁观吗？
还有那五毛钱的□□，程林刚开始来她店里，也是带着试探的目的吗？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考察程林。
她看到程林在她店铺里消费几次□□后就不好意思再过来消费，她看到程林尽心尽力照顾奶奶，她看到尽管环境艰苦生活贫困，这个少年依旧在努力认真地生活。
这也是她收到奶奶的金条后决定收留程林的最重要原因。
但其实有没有可能，程林也一直在考察她？
作为大人的傲慢，让她忽略了这个可能。
尹漫不寒而栗。
要真是这样，那程林这人的心计远远要比她想象中深得多。
如果程林是个和她相同年龄的人，她或许会称赞几句，在心底里觉得这是个厉害人物。
可程林现在只有十二岁，拥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匹配的心智。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能和你谈谈吗？”
突如其来一道清脆的声音打乱了尹漫的思绪，她垂眸，程林正站在她身侧，一双眸子坦荡望着她。
“可以。”回到杂货铺的尹漫将炉子提出来，搬出两个小板凳。
两人围坐在煤炉边，一边烤火，一边谈话。
尹漫明知故问：“你要谈什么？”
程林无奈地牵动嘴角，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尹漫心里指不定要怎么想他。
“我想谈谈我奶奶。”他说。
尹漫有几分意外，她还以为程林会谈刚才发生的事情。
“怎么突然想起奶奶了？”
程林将双手放在旺着的炉火上，缓缓道：“奶奶冬天怕冷，我也总是给他在火钵里烧一个煤，可是煤很贵，烧不起，我就只能拎着斧头去荒山上去砍。小木材不经烧，大木材又砍不动，每次回来都冻得嘴唇发紫。”
“说来也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苦，看到火钵里烧着的红灿灿的木炭，我会很有成就感，我靠自己的双手让奶奶生活变得好一点，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一点小事，我很高兴。”
“奶奶走的那天，我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丧事是大家凑钱办的，我披着白色孝布跟着大家送奶奶去火葬场，看着奶奶整个人烧成了一堆灰，我突然好像不伤心了。”
“我意识到我不伤心的原因是，奶奶终于成了一堆灰，她彻彻底底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这也意味着从前冒着寒冷去砍柴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我发觉我竟然有种解脱感。”
尹漫闻言，挑眉看向程林。
程林依旧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缓缓地叙述：“砍柴只是个例子，其实有无数件这样的小事，我从前做的时候也都是真心真意，可看到骨灰的那天，我心里的解脱感也是真心实意。”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又变得非常伤心，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在想，我以后长大了会不会和程小康一样，是个混蛋？”
尹漫愣了。
她呆呆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半天没有言语。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程林和她聊的会是这样深入又刺骨的话题，也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程林会把这样私密不堪的想法完全暴露给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漫才缓缓动了动嘴唇。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她补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你至少尽心尽力地在照顾奶奶，但程小康没有，就凭这一点，你以后不会和程小康走向同样的道路。”
是啊，程林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历经的苦难，无论什么环境，只要能坚守底线就行。
想刺对方眼睛也只是猜测而已，程林不是终究没有那样做么。
可他刺了对方的脸，这一点让尹漫心里有点介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划伤张伟平的脸而不是胳膊吗？”程林突然发问。
尹漫定定看向他，“为什么？”
程林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只划伤了胳膊，对方受伤后可能更加愤怒，恐怕当场就要报复回来，即便当时不报复，事后也会不断找我麻烦。”
“如果划脸就不同，脸是重要部位，他会害怕，他会觉得我下手狠，那以后他想报复的时候就会掂量掂量我会不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何况我划脸之前是先对准他的眼睛，这下应该真吓到他了，谅他之后不会轻易动手。”
一番话说得尹漫哑口无言。
“你做事都想得这么深远吗？”恐怕有些大人的心眼子都没程林多。
程林笑了笑，“这算是夸奖吗？”
“当然。”尹漫起身，拿毛巾沾了冷水，摁到程林额头淤青上，“敷一敷。”
程林接过毛巾，目光偷偷瞄了对面的人一眼，迅速收回。
看到尹漫神色恢复如常，他心里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终于雨过天晴了。
看来她更喜欢心地善良的人。
那他以后做个善良的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