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容子倾。 做了很长的梦,梦见上辈子,……
修士没有梦, 所有能称之为梦的东西,都是产生心魔的前兆。
山洞崩塌的废墟顶端,白衣剑修一身血污, 腰背挺直, 半偎着一堆落石抱剑而坐。
晨曦阳光穿透遮天蔽日的树荫落下,照亮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 也在少年剑修紧闭的洁白眉眼上晕开点点光斑。
蔚椋身上穿着的是普通布衣,不是自己的法衣,也不是容子倾给他的那些。
法衣若是坏了,就需要用资源修补,而他的身体受到损伤, 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复原。
斗法历练, 受伤在所难免, 他的衣服上裂了几道口子,露出里头深深浅浅的血红伤痕,不严重, 他便也懒得用治疗术,更不可能服用丹药。
掐指一算, 他已经历了十日马不停蹄的杀戮,即便拥有化神期神识、百年多的战斗经验, 事到如今, 体内留存的灵力也有些不足, 需要小憩上片刻。
然而, 合上眼的瞬间,蔚椋就知道,他做梦了。
此前百年的岁月里,他从未做过梦, 只听人说起过,梦境光怪陆离、妙趣横生。
如他这般除却修炼,再无其他的人生,却连梦,也只是回忆里留存的吉光片羽。
没有幻想,全是过去。
“蔚椋。”最让他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清清朗朗,低柔含笑。
却也有些不同,不是如今的容子倾。
只一瞬间,蔚椋就用语调分清了梦里的容子倾,和当下容子倾的区别。
梦里的声音还在继续:“难得这回你没有见到我就跑,可算是搭上话了。”
蔚椋缓缓睁开眼睛,他的感知像是直接投入了这段回忆中自己的体内,视线所及是身前方寸的天地,处处朦白一片,不是真实的场景,神识唯一聚焦的地方,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是容子倾的所在,容子倾在梦境中的投影。
蔚椋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容子倾的,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他至今清晰明确,不必做梦,他也能在识海里翻出这段回忆。
甚至回忆里的场景,比起当下一片空白的梦境更加纤毫毕现,近到周遭的风景,远到方圆千里内的景象,他都能复原出来。
但他的梦里只有容子倾,很久很久以前的容子倾。
那个还追在他的身后,想要他的亲亲,想与他结为道侣的容子倾。
作为一个对神识操控力极强的修士,若非坠入心魔劫中,蔚椋随时可以打断这场梦境,离开此处,进入真正高效休息的入定状态。
只需心念一动,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蔚椋没有这么做,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想要看着容子倾,似乎也没有为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的,在看着容子倾,十年、百年、至今。
梦里的容子倾表情一如既往得灵动,甚至可以说是眉飞色舞,这回的他也是笑眼盈盈地凑了上来,语调柔软又俏皮:“看来我每个月坚持打卡,终于量变产生质变了!这都追了十年了!”
“是不是考虑接受我了?”
这是蔚椋和容子倾相识第十年的某一天,最初的十年里,蔚椋不耐烦被容子倾纠缠,又或者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无视罢了,两人常常见面不过几句话,他就御剑离去。
只这一回,许是身后的色彩过于明艳,又许是那种炽热的温度顺着无处不在的灵力,渗透到了他的身上……
蔚椋停了下来。
并未回头,单单神识聚拢在了容子倾的身上。
也许追溯过往,更早以前,他的神识就被这个人给吸引走了也未必。
容子倾一如既往得热络又话多,语调不难听,像雀鸟一样,啾啾啁啁,软软的,很容易让人听习惯。
“蔚道友,想通了吗?和我做道侣,灵石、双修、甜甜的日子,你全都能有!”
“还是说……要先亲一下盖个戳,会感觉更踏实点?来来来,我的脸随便你亲,绝对不揍你,啵嘴也行。”
那时候的他和容子倾不太熟,虽然容子倾依旧会对他说很多,当时的他还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会像之后的几十年那样,总是把喜欢、心悦、亲亲、双修这些词直接挂在嘴边。
眼前的容子倾,有点像是这一世的容子倾。
是会红着耳朵说“我的脸给你亲”的容子倾,而不是向他邀约、表达喜欢都成了习惯,冷不丁会直接笑着蹦出一句“你就亲亲我吧”的容子倾。
蔚椋听着梦境里这个有点熟悉,又有点久远的容子倾说着话,露出温软的笑容,却没听到属于那时候的自己半点心声。
他是个没有想法的人,只是一把属于执天宗的剑,或是一个笔直走向终点的灵魂。
而现在的蔚椋,已有了越来越多的想法,现在的他就在思考:当下的容子倾不需要他的亲亲,没关系,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容子倾应当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需要他这个道侣,也很需要他的亲亲了。
那不是很长的时间。
他之前可以等容子倾夺舍容悦,现在也可以等容子倾变得需要亲亲。
蔚椋依然很难分清这些容子倾的区别……一百年前的,九十年前的,或者是四个月前的。
梦里的容子倾来自他很久以前的回忆,蔚椋看着他的道侣笑得眉眼弯弯,突然想到了梦境之外,正在洞府里安安稳稳修炼的容子倾。
好像是一样的,一样的脸,一样的灵魂,一样的出身。
……他依然分不清。
或许等到四年之后再会,容子倾就会变得更需要他,也更需要亲亲了。
是这样的吗?
他此前两次没能在沅州找到封应,虞醉归也在这辈子变成了詹乐人,容子倾还会需要他吗?
蔚椋想不明白,也习惯了不去想这些。
过多的思考会阻碍剑锋的利度,也会拖慢修行的速度,他不需要去思考已发生过的,还未发生的,不属于当下的一切,这是拜入漱玉剑尊门下时,就已印刻在他道途里的训诫。
如今他已和容子倾结下道侣契约,再无分开的可能,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容子倾若暂时不需要他,也可以去找其他的道侣。
只要容子倾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其他的,并不是那么重要……
纯白的梦境里,突然出现了一点黑色,像是污浊或是毒药一样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渗出,向四周侵略性地蔓延。
是魔气。
上辈子他们一行人在溟州逗留太久,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都被魔气侵蚀,其中最严重的那个就是他,剑骨已完全被染黑,再没有进阶的可能。
重活一回,他回到十八岁时,身上的魔气不复存在,只是生了一点心魔。
偶尔就会像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尚且可控,不算大事。
蔚椋只是眨了眨眼,那些黑雾便全部散开,身边的容子倾也随之消散,蔚椋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不该压下心魔的,容子倾竟也消失了。
好在没过片刻,他又看到了容子倾,是换了身衣服的容子倾,从远处白茫茫的雾气中向他走来。
容子倾那对宝石般的眸子依旧亮如星辰,一身金衣如日生辉,姿态轻盈而慵懒,几步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今天我不说那些亲亲什么的了,别这么戒备嘛,蔚道友,我都感觉到冷气了,该不会等下就要局部降雪了吧?”
蔚椋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点心声,很短一句。
——我不冷,是容悦太热。
随后便是一点琐碎的念头,不明显,飘飘忽忽的。
——那人很热,才会觉得他冷。
——冰灵根,本该是冷的。
不过容子倾的嘴里虽然一直抱怨,抱怨了几十年,一百年,却没有真的嫌他冷过。
便是睡着了,也喜欢往他怀里钻,然后他们两个人都会变得很热乎,像是容子倾烤出来的灵薯。
梦里的容子倾坐离他有些近,也稍稍有点远,相隔了半个人的间距,但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辉光,依然投到了他的身上。
早已习惯与容子倾相拥而眠,十指相扣的蔚椋试着动了动手,想要牵住容子倾,或是伸出灵力,圈起容子倾的手腕。
但这片梦境只是纯粹的过往,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透过曾经的自己的神识,一错不错地看着容子倾。
蔚椋想:……做梦似乎也无甚好处,碰不到容子倾,只能看。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依旧没有醒来,又继续观察起了身边人。
毕竟做梦不会浪费真实的时间,也不会影响容子倾的修炼,他可以在这里一直看着容子倾。
梦里的容子倾向后一个仰倒,靠在了石台上,语调懒懒的,也软软的:“让我靠一会儿,道友……我懂我懂,保持距离,不是真的靠着你。”
他小声地嘀咕着:“这么守男德做什么。”
之后又碎碎念了好些话,不知不觉间,就耷拉着脑袋,呼吸逐渐平稳,睡了过去。
——没有防备心,不像是个修士。
那时候的蔚椋这么想着,明明还有妖兽赶着要杀,却在原地坐了许久。
他的神识扫荡过容子倾的脸庞,很仔细地看过男子脸上那一撮撮毛茸茸的眉毛,似乎很软,浓浓的,汇聚成一道低垂的细流,在阳光下发着光,睫毛也一抖一抖的,看来睡得不安稳。
容子倾的眼底有些青黑,是不该出现在修士身上的疲态,那时的蔚椋只能猜测,应当是炼气三阶的修为太弱了的缘故。
就这么一个人睡,一个人看,外加一个未来灵魂也跟着看,三个人无声地静坐了许久。
容子倾终于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啊,我睡着了啊,你居然没扔下我。”
他换了个姿势,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膝头,迷迷糊糊地抱怨:“还是你这边清净,家里面好复杂,事情好多……不想和别人联姻,烦……”
他用脸蹭了好几下膝盖上的布料,蹭得脸都发红了,迷瞪着一双眼睛,侧过头来看着蔚椋。
“就这么和你坐会儿也挺好的。”
蔚椋听见自己的鼻腔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声音:“。”
容子倾笑了一声,眼里星子晃荡,又过了会儿,他很轻地说:“蔚椋,我给自己,嗯……取了个……表字,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帮我记住,好不好?”
梦里的蔚椋没有回答。
但做着梦的蔚椋已经在心里,跟着容子倾的话语声,一同低低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容子倾。”
不是容悦,而是容子倾。
那时候他以为的表字,并不是表字,而是这个人,这个灵魂。
容子倾报完了自己的名字,嘴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又好像真的很开心。
“你以后要是叫我的名字,不要叫容悦了,叫我容子倾,记住了吗,蔚道友?”他等了会儿,没等到蔚椋的回应,连电报声也没听到,又自得其乐地一笑,“知道你们这些大能记性好,一定记住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走了,回去了,下回再见。”
过去的蔚椋依然没有回应,只是用神识目送容子倾的背影远去,直到确定容子倾看不见他的时,才转过脑袋,用真正的视野看了看远处那个金色的人影。
容子倾依然亮亮的,又好像暗淡了些。
梦境里又染上了一点点黑雾,这回蔚椋没再管它们,只等着下一个片段,下一个容子倾。
“蔚椋!”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梦境也随之改变,像是到了一片白雾茫茫的森林里。
他和容子倾总在这些地方相遇,森林、秘境、或是洞xue……
总之,都是在他打怪前后。
也不知一个炼气修士,是怎么追到满是六七阶妖兽的地方来的。
但上一世的他不在意这些,至多是在感知到容子倾的靠近后,放慢一些步伐,直到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后,停下脚步。
这一回依然如此,他没有回头,就用神识早锁在那人的身上。
他看见容子倾向他走来,又听闻突兀的“嘶”一声痛呼。
他体内的剑气涌动了一瞬,就连梦境里的黑雾都变得更浓密,他的识海骤然向四面八方散开,却并未发现任何会对容子倾产生威胁的生物。
最后视野聚回到容子倾的身上,他才发现是容子倾的手扶着一颗百年灵木的时候,被蹭破了皮,伤口并不算大,但容子倾的反应很大,皱着眉头不停地甩手,手指上的血点子被甩得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红红的,很显眼。
——炼气修士太弱了。
蔚椋又听见自己这么想。
然后那时的他就调转脚步,往回走了点,在离容子倾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的心里又响起声音:我为何走过来了?
——许是因为容子倾太弱了,在元婴期历练的丛林里,不仅可能被妖兽杀死,也可能会被修士打劫。
——但也不能靠的太近,不然容子倾下次会跟得更加勤快。
他的心里传来含含糊糊的想法,不是真正的思考,只是一些闪过的细碎念头。
远处的容子倾发现他的靠近,连忙呼了几下自己血淋淋的手,笑嘻嘻地向他大步走来:“你居然走回来了?专门等我的?”他笑得一口小白牙亮闪闪,“我如今这待遇,也算是能上桌吃饭了!”
他坐在蔚椋身边,两人离得更近了,几乎大腿贴着大腿,容子倾看着自己的手,半耷的眼皮下眸光闪闪,一看就在想什么鬼点子。
他举起自己切了个口子的手指,展示道:“道友,我的手破啦,要亲亲才能痊愈!”
声音很娇,像是刻意“夹”过了,现在的蔚椋觉得自己很明白容子倾想要什么。
一定是非常需要亲亲!
这个表情、这个动作、还有这样直白要求的语言,和现在总是说配合他亲亲的容子倾完全不一样。
这是多久以后的容子倾?还要三十年吗?
蔚椋又觉得道心不太稳了,梦境里的黑雾忽浓忽淡,在缓缓增多。
但没关系,尚且可控。
他继续看着眼前的容子倾,盯着容子倾的伤口。
如果现在的容子倾受伤了,他一定会在容子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亲亲容子倾,并且对容子倾使用他已经练成的治疗术。
但当时的蔚椋,只觉得有些奇怪,他的心里闪过很淡的念头:从未听过亲亲能治疗伤口的说法,就像从未听过“我摔倒啦,要冰灵根剑修扶才能站起来”一样。
蔚椋又沉默着不说话了,容子倾倒也无所谓,直接自言自语起来:“唉,不指望你这木头,我自己也会治疗术。”
他很慢很慢地结印起来,动作还不如这辈子第一次结印的容子倾娴熟,做到一半,驳杂的灵力“嘭”一下流散开来,他结错印了。
容子倾尴尬一笑:“哈哈哈……”又瞥了瞥身边的蔚椋,见人毫无反应,他反倒放松了些许,自我安慰道,“结印真难,还是嗑药吧,反正我药多,不吃白不吃。”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什么“大郎喝药啦”,“医学奇迹”,“救我狗命”,就张开纤薄的嘴唇,扔了颗药丸进嘴里,艳红的舌头一卷,嘴巴闭拢,喉结滚动,丹药瞬间服了下去。
蔚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想把这可丹药给扣出来,取出来,用灵力彻底销毁,还想把容子倾储物佩里的所有丹药都销毁、冻住、扔掉。
可这只是梦,他无能为力。
梦境里的黑雾变得更浓,蔚椋想要把它们压下,可看着眼前的容子倾,又不想做这些了。
这是很需要他的亲亲的容子倾。
他还想再多看一会儿,哪怕他知道过去的他,从没有亲过容子倾一下。
他只是用意识稍稍拨弄了下那些黑雾,让它们远离容子倾,便又沉浸在了这段回忆里。
他听见自己的心里又传来点想法:容子倾如今年岁几何?是八十还是九十?修为为何一直不见长进?丹毒累积得很深,怕是全靠丹药在堆寿元。
那时的蔚椋很冷静地想:他与我,不可能是同路人。
容子倾在手复原以后,又打起了鬼主意,悄悄咪咪地用肩膀撞了下蔚椋,没用太大的力,像是挠痒一样,蹭了一下就退开了。
“下次你要是受伤了,我帮你亲亲,保证痛痛都飞走!”
神识随着话语,自发凝视上了容子倾的唇瓣,聚焦得很近,看得很细腻,能看到容子倾圆润的唇珠,微微起伏的唇纹,以及舔舐丹药后留下的水痕。
亮晶晶的。
虽然蔚椋至今都不明白,亲亲为什么能让痛痛飞走,也不明白容子倾为什么一直想要和他亲亲。
但现在的蔚椋已经被温水煮青蛙,习惯了遵从容子倾说的一切,只要不涉及安危,不危及生命。
那时候的蔚椋,似乎也成了温水里的青蛙,纵有许多不解,还是轻轻地开口,回了一声。
“。”
虽说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还是没有尝试过,是不是被亲亲后痛痛就会飞走。
虽然蔚椋有自己亲过自己的伤口,发现痛痛并不会飞走。
但或许容子倾亲过的,会不一样。
眼前的容子倾眉毛高扬,双手抱着盘起的膝盖,像只不倒翁一样,身体左摇右晃,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很是活泼。
就像四个月前的时候,这样的容子倾很好。
黑雾淡了一些,容子倾也跟着淡了一些。
蔚椋眨了眨眼,一个恍惚后,梦境又变了。
眼前的容子倾不再满面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疲惫的脸。
那对高扬的眉毛耷拉了下来,眼帘也垂得很低,时常翘起的嘴角没了弧度。
和小猫一样活蹦乱跳的炼气修士,变成了软趴趴的、昏昏沉沉的的状态,颓丧地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边。
像是一滩被太阳晒了太久的,快要融化的雪人。
容子倾的声音也像是快化了,不再清亮,不再欢腾,而是细细的,软软的,带着点哑。
“蔚椋。”他低声唤道,“你叫我一声呗,叫一声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