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6.4.519
我们和中央失联了。
反复呼叫,没有任何音讯。
没有足够的物资,没有足够的武器,没有足够的医疗救助,我们走不了多远了。
下午我们告别了璨璨,这对我们是毁灭性的打击。我们一路上都在失去,也许人都是自私的,我特别不希望来这里走过一遭。
那之后,没有人再说过话。我们把他火化了,若是他的父母还在,也总归为他们留下了点微不足道的念想,尽管我们都知道,这没有任何挽回的作用。
爆炸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呼噜引燃了关押贩卖人口的另一栋楼,这里暂时安全了,但如果没有救援力量,我们困在这里,也迟早穷途末路。
写到这里,有栖川沐记录不下去了,他仰起头用力闭了闭眼,喉结轻颤。
难民都分散在楼栋内休息,顾铭远主动提出守夜,在
段炤焰昏迷不醒,状态极差,自从在温璨亡故的身体旁晕过去以后,他的体温迅速蹿升,居高不下,且不说没有药物,就算有,段炤焰也无法吃。
有栖川沐起身拿下段炤焰额上的湿毛巾,温度烫手,他蹙起眉心,快步去卫生间打湿毛巾,又折返回去为段炤焰敷上。
段炤焰很不安稳,面带愠红,眉间是化不开的悲郁。他侧身靠躺在枕上,呼吸时紧时松,腹中也是一片躁动,有栖川沐隔着薄被看见那沉甸甸的一团在频繁颤动,可他毫无办法。
赵小鸡轻声敲了敲门框,哑声道:“我替你,你去休息一会儿。”
有栖川沐看了段炤焰半晌,疲惫地点头默许。
但他没去休息,他还挂念顾铭远。
顾铭远抱着枪坐在阶梯上,后面有人靠近都浑然不觉。
“你这样还怎么站哨?去休息吧,我来。”
有栖川沐低声咳了一下,过于压抑的低泣如同烫酒入喉,碾坏了声带,苦辣得疼。
顾铭远只字不发,像失去了所有知觉。
有栖川沐不再说什么,只是坐到了他旁边。
楼上,呼噜同样没睡,他靠在窗边出神,情绪空荡荡的。
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战友死别,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如今甚至连中央都抛弃了他们,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晚风刺骨寒冷,顾铭远捏紧了怀里的一处衣角,忽然颤了颤唇:“好冷啊。”
有栖川沐什么也没说,擡手把他揽进怀里。
顾铭远很麻木地随他动作,静了半晌,又说:“璨璨离开的时候……一定也很冷。”
有栖川沐觉得眼睛酸涩得难以睁开。
他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
“那么大个人,”顾铭远痛笑一声,长长叹气,一口气像是茍延残喘般:“别看他还没我高,好歹也有…也有一米八,没想到烧成灰了也就这么一点点,我一只手……就能抓住,他变得好轻好轻啊。”
顾铭远打了个喷嚏,把头埋进膝盖,再也不擡起来。
有栖川沐低头轻轻摸着他颤抖的背脊,却看见他怀里带血的衣物。
他紧紧抱着,指节泛白,把那件破碎的军服一角攥出很深的褶皱。
顾铭远咬了咬嘴唇内侧,止不住发抖:“他连……二十岁都不到,我过生日的时候他给我做了蛋糕,可是他居然不让我们陪他过生日…”
有栖川沐的喉头几乎被梗死了,忽然就再次湿了脸。
“你说……这是不是真…真的”
顾铭远忽然呛哭出声,他很痛,每一处都痛,那种他未曾体会得那么真切的痛楚甚至钻进了他的指甲缝,敲打他指尖细嫩的皮肤,顺着半僵的血液炸裂鼓胀,把体内的氧气全部挤开。
“他太坏了!我讨厌他!我太讨厌他了!”
有栖川沐抱紧了顾铭远,垂下头用力贴在他额头上,克制着力度柔柔把他的头慢慢擡起来,哑着声:“他从来没哭过,也不希望你哭。”
顾铭远彻底失去了所有压抑的力量,钻进有栖川沐怀里咬住了他的衣领,他想要嘶声哭喊,他快要被溺死在这种浓烈的绝望里,可他不能出声。
有栖川沐张开大衣把人包进去,用指腹为顾铭远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他擡头抑制眼泪落下,在泪水模糊中看见天上细砂般数不清的星,一瞬恍惚,顿觉荒凉,双目愈发滚烫,广袤银河仅仅是冷冷地放着些许光辉,对地面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
渺小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被赋予使命,被逼迫成长,被杀死,中途夭折,留下匪夷所思的斑斑恶迹,在微弱的希望里觉出满目不堪。
他作为医生,却没救活任何人,无论是库尔班、刘痕,还是秦风、大地、朝夕相处的温璨,又或是段炤焰痛失的骨肉。
这片大地早已寂灭。
他们热爱的沃土,愿为之倾注所有的祖国,如今缥缈得看不真切,所谓生灵涂炭,不过如此,无能为力积累得太多,就连再擡起脚走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连一点点微弱的渴望,对于这一切还会好起来的渴望,都缓缓熄灭。
顾铭远的情绪总是那样鲜明,伤心的时候,能把有栖川沐本就灰蒙蒙的内里搅得肝肠寸断。有栖川沐麻木地听着顾铭远的啜泣,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顾铭远实在哭累了,在他的怀抱里不停抽着身体,才低声说:“铭远,璨璨已经离开我们了,不管你怎么哭,他都不会回来了。”
顾铭远咬牙揍了他几拳,嗫嚅着想要反驳,却凄凉地发现自己根本就驳无可驳。
有栖川沐弧度完美的鼻翼浅浅扇了一下,他止住泪涕,沉下声:“我们都接受不了,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有氧化成风的一天,到了那一天,就都变成尘埃了,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湮灭,大家终究会重逢的……璨璨他…只是做了我们来不及做的事情,我相信他不会后悔。”
顾铭远张牙舞爪地发疯,他就是难受,难受得心肝脾肺都要爆炸了,他在想,如果当时他撇下机枪,把温璨手里的炸弹夺走,换自己上,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种贯彻心扉的痛楚,温璨那么年轻朝气的一个孩子,现在一定不会像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到,只知道哭。
因为那是像太阳一样的人啊,大眼浓眉的他在人面前笑的时候,能轻易感染所有人,顾铭远一直都知道温璨内心有多细腻,虽然平时爱挤兑温璨不成熟,但其实温璨的坚强和温柔他都明白,体会过,所以再难割舍。
有栖川沐抓紧了他的手腕,低喝了声:“顾铭远!”
又一滴泪应声砸在衣襟上。
顾铭远还是抖,他是太怕失去了。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什么朋友,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长了满身的刺挡开一路上的所有人,直到遇见段炤焰,而后从军,他才慢慢学会放开自己,感受到有人会真的不求回报地对他好,体会到被需要的感觉,温璨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人,刚入队的时候看起来憨憨的,大声喊他一下都能把他吓着,他一开始觉得这小孩挺有趣,想着要不偷偷收来做小跟班,可是后来才发现处处是温璨照顾他,他爱踢被子,温璨晚上值班的时候就会给他重新盖好,他偶尔去厨房捣乱,温璨也从来不生气,还会给他尝一口刚出锅的菜问他好不好吃,他和温璨切磋的时候,温璨总显得很谦逊,打偏了一枪会很懊悔,然后虚心请教,可是实战的时候,他从没见温璨退缩过。
他们所有人,都看着温璨在短短几个月里迅速成长,只是他好像成长得太快了,让他们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再也追不上。
有栖川沐柔下声:“璨璨是永远都不会被忘记的,我们对他报以的思念,无论怎样传达,最终都会积淀在心里,除此之外,落多少泪,发几次疯,都于事无补,你懂吗?我知道你需要发泄,但你不能伤害自己,我们唯独不能做的事就是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代替他,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万不得已,也无法选择,我们现在还能为他难过,是因为总有一个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而无论这个人是谁,我们都难逃心痛…铭远,他的牺牲没有付诸东流,他的付出不是无用功。”
顾铭远听着有栖川沐沉闷的心跳,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
赵小鸡下楼叫有栖川沐,声音很急切:“有栖,段队情况不太好,你快上去看看吧。
顾铭远浑身猛地一僵,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体,他再也不想任何人出事了,有栖川沐和他们两个迅速上楼,途中呼噜也在快步下楼代替值班。
段炤焰醒了,眼眸湿热,他感觉浑身都像在火焰里炽烤,腹部阵阵发紧,他耐不住动了动身体,腰后的刀伤又瞬间钻入他的神经,让他动弹不得。
有栖川沐探了探他的腹部,竟有些发硬的迹象,他神情凝重起来:“队长,疼多久了,是一阵一阵的吗?”
段炤焰喘息着想开口,圆挺的肚子却又是紧紧一搅,他堪堪抓住腹底的被子,掌根僵持着抵住紧绷的腹部,咬紧牙堪堪忍了十几秒,没能支撑住,再次陷入了昏迷。
赵小鸡不懂产科,急得在旁边打转,有栖川沐虽然一直在为了段炤焰钻研,但现在没有药物辅助,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物理疗法,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段炤焰可能开始宫缩了,可孩子连八个月都没到,这又不是什么无菌产房,生下来夭折的几率太大了。
段炤焰的呼吸松了些许,昭示着这一阵宫缩已经过去了,顾铭远跪在床边帮段炤焰擦汗,眼带急切,求助地看着有栖川沐。
有栖川沐掀开了段炤焰的被子,几人看见床单上星星点点的暗红时都明显呼吸一滞,有栖川沐强撑着镇定又掀开了段炤焰后背汗湿的衣服,刀伤处果然已经化脓发炎了,那匕首不干净且插得很深,很有可能是里头的组织损伤引发了宫缩,但只要段炤焰能熬过去,孩子也许还有机会在肚子里待久一点,段炤焰现在太虚弱了,如果争取不到产前恢复的时间,很有可能一尸三命。
有栖川沐轻轻摇了摇段炤焰的肩膀,想要唤醒段炤焰,段炤焰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有栖川沐等他缓过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沉稳,把战战兢兢的紧张都掩藏得滴水不漏:“队长,你的伤口恶化了,我们现在没有麻药,但我得把腐肉割掉。”
段炤焰缓缓眨了眨眼,勉强消化了有栖川沐的话,力度微弱地点了点头。
有栖川沐继续:“你现在出现了假性宫缩,一定不要用力,孩子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要有信心,不要太紧张,尽量坚持一会儿,别睡。”
段炤焰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又点了点头。
有栖川沐让赵小鸡拿来微型手术刀,生火消毒,他脱鞋上床跪在段炤焰身后,接过赵小鸡递来的一次性白手套,稍微勾戴起手腕不贴合的地方,顺着套口的方向勾起再抚平,随后眼神落在顾铭远身上,顾铭远把早就洗干净的毛巾轻轻塞进段炤焰嘴里:“队长,痛就抓我。”
赵小鸡压住段炤焰的腿,朝有栖川沐点点头。
有栖川沐食指搭上刀柄,牢牢钳紧刀身,静静吸了口气。
段炤焰闭紧了眼,额上的汗瞬间溢出来,但他没动弹,只是克制着喘息,顾铭远和赵小鸡看着他狼狈痛苦的模样,俱是不忍。
有栖川沐好不容易处理完大半的时候,感觉到了段炤焰不正常的颤抖,段炤焰痛苦地将沉重的头仰起半分,抑制不住地挺了挺腰。
又是一阵碾压性的痛楚。
不仅身体在烧,腹中也如承火团,仿佛所有的炙烈之焰都在同一时间朝他袭来,将他从内到外灼烧得不剩一块净土,夺走他的呼吸,充长他的疼痛。
他茫然睁着一双全无光彩的眼,脑子里只有有栖川沐那一句别睡。
不能放弃,不可以,他什么都护不住,如今难道连未出世的小小新生都保护不了吗……他们还那么幼嫩,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孕养,就这样可怜巴巴地降生在这里,让他如何舍得。
顾铭远趴在床头,难过得喘不过气,他抓着段炤焰湿冷的掌心,感受不到段炤焰分毫的力度,他从来都可靠稳重的队长明明已经那么痛了,却连努力抓握的力气都没有。
有栖川沐让赵小鸡把刀拿去二次消毒,将手搭在段炤焰后腰两侧轻揉:“放松队长,会好的,孩子们都会安全的。
段炤焰的手慢慢顺着腹弧滑下,若即若离地停在那高挺弧度的底端,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掌心热而暖,指尖仿佛托住了一个小小的身躯,他眼里发热,勉强点点头。
有栖川沐接过手术刀,将工作收尾,消毒,换上新的纱布,段炤焰很安静,一声不吭地全部扛下了来。
可是从身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也并不能抚平内心的伤口,段炤焰没能送温璨最后一程,这将成为他终身的遗憾。
顾铭远小心翼翼把一个小玻璃瓶递给段炤焰,段炤焰怔了半晌,缓慢而用力地接过,握入掌心的那一刻,睫毛垂落,再没盛住半滴热泪。
他们竟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是怎么…就带着这群他珍惜至深的人走到了这个地步…..
段炤焰喉头梗塞,嘴唇轻颤,等他再擡起手探向耳部的时候,被顾铭远拉住了。
“队长,中央失联了,我们可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