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两天以后。
烟尘滚滚的无人公路上行进着五台装甲车,头尾相连,在旷野中显得声势浩大。
为首的装甲车上,喻邢把着方向盘,手心出汗,他们日夜兼程,如今距离顾铭远汇报的位置只剩三十多公里了。
极度的思念和渴望反复灼烧他的内心,但他却总觉得走在悬崖上,惴惴不安的感觉如潮似水,无孔不入。
他知道队里情况并不好,他没有追问太多,但现在还是害怕了。
停在铁门前的时候,他打开车门,迟迟迈不开腿下去。
日光撒在面前的铁门顶上,晕出眴目的光华,他看着一点点彩色光环,深深吸了口气。
陈铎在车门下叫他:“喻邢,下来吧,铭远他们已经过来了。”
喻邢揉了揉眉心,点点头跳下车,有栖川沐拉开铁门,顾铭远冲出来第一个抱紧了喻邢,他有千言万语,却直想哭,可惜这几天泪流干了,愣是干涩得一滴也流不出来。
喻邢环着他的背,语气放得轻松:“顾傻诶,想我了?别整这么暧昧,有栖看着呢。”
顾铭远在他身上腻了很久才肯放开他:“啊?有栖看着怎么了?”
喻邢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有栖川沐。
居然还没把人追到手。
顾铭远松开喻邢,又一把抱住了陈铎:“陈美人你你你…你回来啦!”
陈铎微微笑着接住了他,拍拍他的肩膀。
“回来就好。”有栖川沐抱了抱喻邢,听见顾铭远那声震天吼,眼底变得黑沉,他目视着顾铭远又去抱韩宽心:“宽心!好久不见!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韩宽心收紧了手臂,嘴唇几乎贴在顾铭远耳边:“铭远,好久不见。”
有栖川沐面色不郁,眼里渐渐酝酿起了风暴。
也就顾铭远这迟钝得猪都不如的家伙意识不到,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叫韩宽心这家伙对顾铭远不一般。
喻邢四处看了看,问有栖川沐:“璨璨呢?”
有栖川沐睫毛忽然扑闪了几下,他没有直视喻邢,声音放得很轻,也很不平稳:“他……不在了。”
喻邢的指尖神经质地发起了抖,一时间脑海一片空白,站在一旁的陈铎咬了咬牙,闭上眼睛。
顾铭远又依次和彭曦还有库尔班打了招呼,认完亲后,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喻邢的方向,缓缓垂下了头,是他在逃避,他选择把这个事实留给有栖川沐去说,他开不了口,每次一想到要从自己口中重复确认这个事实,他就难以呼吸。
这已经成为他内心一道永难磨灭的疤痕。
韩宽心意识到他瞬间的僵硬,拉住他的手,柔声问:“怎么了?”
顾铭远擡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听见有栖川沐声音的人都明白对于在外的军人来说,不在了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相逢的喜悦尽数被冲淡,徒留惨淡无言,就连一向不可一世的付珏,也垂首默哀,温璨明理且正义,年轻的外表下有颗温暖沉稳的心,他只是和温璨相处过并不那么愉快的几天,也不妨碍他尊敬温璨。
而对于和温璨朝夕相处过的喻邢和陈铎来说,这就像架在头顶的刀刃一样,终于是落下来了。他们那晚在和顾铭远通讯的字里行间只得知了段炤焰身体不适的情况,可心里都隐隐有更不好的预感,难以释怀的不甘心和痛苦是无形的力量,不管他们如何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落下的刀刃还是见了血。
最遗憾的是那个时候,他们没能陪在温璨身边,最后一面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夙想。
装甲车依此被开进铁门,然后一众人到了爆炸的废墟旁。
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片四角被石子压得平整的军服一角,上面有着深深浅浅的血痕,边缘留下了被烧焦的黑色硬块。
喻邢目光微动,率先行了礼,随着他利落的鞠躬,所有人,无论是军人还是他们一同带来的平民,都齐刷刷地敬礼,他们的动作并不统一,也不标准,但却都有破风的认真力度。
顾铭远低声说:“璨璨,喻邢他们都来看你了。”
陈铎用余光看了顾铭远一眼,擡手擦了擦眼。
不知名的褐色飞禽掠过低空,发出几声尖锐的鸣叫,凄厉又肃然。
温璨在这一刻,和所有他曾眷恋的友人辞别。
这一切结束以后,气氛变得很压抑,没有人主动说些什么,因为无论认不认识温璨,他们都明白失去是种只能靠时间抚平的殇。
呼噜和其他几名军人一起安置难民,整理物资,喻邢则跟着有栖川沐马不停蹄地上楼。
可是走到房门口他又停下了脚步,门把手就在眼前,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见到他长久思念的那张脸,可是他……他忽然没了勇气。
在段炤焰经历这些撕心裂肺的痛楚时,他不在队里给他们力量,更不在他身边,付珏说得对,段炤焰的苦痛,多半是他给的,他在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们,现在要如何从容回到他身边。
有栖川沐拉住了想要率先进门的付珏,他的手劲很大,付珏竟一时挣脱不开,瞪着眼骂喻邢:“你丫装什么装,想进去就快点,你知不知道炤焰他……他有多想你!我真是…真是操了!”
顾铭远开了门,拍拍喻邢的肩膀:“去看看队长吧,没事,别听那傻b瞎说。”
陈铎、李原和于跃挤在门边往里面看,但没有跟着喻邢进去,有栖川沐交代过段炤焰还昏睡着,受不得嘈杂。
喻邢轻轻带上门,一阵衣服的摩擦声以后,他坐到床边的地上,仔仔细细看着段炤焰没什么血色的面容,他看了很久,伸手轻轻拢住他的侧脸,若即若离地吻在他唇角。
段炤焰微微皱眉,睡梦中也是很不安稳的样子,他忽然低咳几声,眉皱得深了些,眼眸舒开一缝,没有焦距。
“璨璨,别……”
喻邢听见他的呓语,心揪作一团。
段炤焰许是还沉在梦里,忽然微微擡起手抚上喻邢的脸颊,喻邢一怔,用温热掌心包裹住段炤焰冰凉的手背:“炤焰,我回来了。”
段炤焰没有听见,只是好像透过眼前的喻邢看着另一个他:“你来了………对不起,我…是我没保护好他。”
喻邢压住哽咽,把脸埋进他的掌心:“不是你的错。”
段炤焰忽然躬起腰,指尖压在腹侧,泛起青白,他轻轻把喻邢的手带到腹前,微喘着低声呢喃:“孩子和我,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
喻邢凑近了帮他顺着颤动的腹部,眼前一片迷蒙。
即便盖着很厚的被褥,段炤焰身前的弧度也完全遮掩不住,他反复发着烧,孩子还这样闹腾他,这些天他到底是怎样撑过来的,喻邢不忍细想。段炤焰沉默下去,再次陷入昏睡,他蜷缩成一团,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喻邢没舍得叫醒他,在床边静静陪了他几小时,傍晚大家凑在一起吃了顿饭,相互认识,并定好了夜间轮班和接下来的休整计划。
之后喻邢就端着晚饭上楼进了段炤焰的房间,付珏虽然心里痒,但是他不想跟去给自己找不痛快,抱着枪到外面吹风去了。
喻邢小声打开门,床上只有一摊被子,他把碗放到床头柜上,忽然感到拘谨,他不自觉地理了理衣服,有点怕自己突然出现会吓到段炤焰,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心想着要不要敲敲门再进来,可是他又如何能再多等一刻呢?
于是段炤焰打开卫生间的门时,喻邢正戳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
他的手还扶在门框上,身体本来就虚,看见喻邢的那一刻他微晃了一下。
时间静止,凝固得好像从梦境里走到现实不过倏忽,特别不真实却又近在眼前,最终定格成最刻骨的一眼万年。
段炤焰猛地垂下头,鼻翼极轻地耸动,他想要压抑,可他不受控地发起了抖,连擡头再看一眼都做不到。
他不知道这样如同奢望里的场景是不是他过度想念造成的错觉,如果只是幻影,那他不擡头,是不是就不会醒了,喻邢是不是就会一直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哪怕只是看着他,不说一句话都行。
段炤焰紧紧抓着门框,身体不受控地往下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好像所有隐而未发的情绪忽然攀升到了一个顶点,在他的目光触及喻邢的那一刻轰然倾泻出来,将他湮没。
这样虚乏难止的滑落停在了一双有力而强劲的臂弯里。
熟悉的气息裹挟着稳而温厚的力度,轻缓地把他架入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陪伴了他多年的磁性嗓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度从他头顶的方向覆盖下来:“我回来了,我很好。”
段炤焰像是忽然浮出水面的溺水者,紧紧抓住喻邢背上的衣服,大口大口地汲取空气,他沉沉将头搭在喻邢的肩膀上,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要说的千言万语都像是扎在内心深处的刺,他用最脆弱易损的血肉填埋了这些苦涩的眷恋和思念,不敢触碰,不舍放弃,他自认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拔去这些凄苦的源头,可在重新见到喻邢的这一刻,这些动辄在他的深处牵扯疼痛的东西,忽然就随风散去。
血肉模糊的心底深处被抱着他的这个人重新填满,伤口的余痛狠辣,可痛到极致就会迎来契合的重生。
在度过失去喻邢的这些天后,他终于重新变得完整。
“炤焰?炤焰!你别吓我……”
喻邢感觉到怀里的段炤焰渐渐没了力气,惊慌失措地把他横抱起来放回床上,正打算出门找有栖川沐,却被一双绵软无力的手拉住了手腕。
段炤焰只是病体难支短暂失去了意识,此时是一刻也不想让喻邢离开。
他缓了口气,慢慢把喻邢拉到身边,总算能平稳说句话:“我很……想你。”
喻邢吸了吸鼻子,跪在床边把头埋在他旁边:“都过去了。”
段炤焰想笑,可也笑不出来,沉默半晌,只是擡起喻邢的头:“让我好好看看你。”
喻邢将带着泪的唇贴在段炤焰的唇上,声音颤抖:“对不起……炤焰,让你受苦了。”
“哪儿的话,回来就好。”
段炤焰柔柔地摸着喻邢的一头短茬,偏头加深了这个吻,喻邢弓腰撑在他两侧,将他没有血色的唇带出几分红润,两个人气息微乱,缓缓分开,喻邢细细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所有曾经对死别的恐惧都消逝在这几秒的对视中。
“饿吗?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吧?”
段炤焰没回话,用力闭了闭眼,额角渐渐渗出些细汗,喻邢下意识地把手探向他的腹部,发觉那里变得有些硬。
段炤焰气息低沉,嗓音很压抑:“偶尔有点疼,不要紧……有栖说…”
他不再往下说,收回抱着喻邢的一只手摁在腰侧,指节曲起,又加大了几分力,指尖陷入软被中,看样子是难受得狠了。
喻邢跟着冒了一身汗,握紧他的手。
他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只能低头吻了吻他的腹顶。
段炤焰抽出汗湿的手捏捏他的后颈,垂下汗气氤氲的眉眼:“再过半个月左右,应该…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喻邢无声地点点头,眼泪把段炤焰腹上的被子泅湿,他将侧脸轻轻贴住那一团圆弧,沙哑道:“你还……还疼吗?”
段炤焰牵他的手:“好多了,别哭了,真的没事。”
喻邢喉结动了几下,他纹丝不动地贴着,声音闷闷的:“他好像动了一下。”
段炤焰握拳顶在平躺一会儿就酸乏不已的腰下,轻轻应:“嗯。”
喻邢又说:“有栖……还说了什么吗?”
段炤焰顿了顿,慢慢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喻邢赶紧扶了他一把,给他腰后垫了两个枕头,可是这枕头太薄,基本没什么用,喻邢又拿起一旁的毯子叠平整后塞上,探了探缝隙,感觉合适了才坐在旁边等段炤焰说话。
段炤焰靠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可能不会太顺利,但是不要怕。”
“我怎么会不”
段炤焰拉着他的手一同贴在膨隆的弧度上,语气坚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期待他们的降生,并且你现在在我身边,这就够了,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喻邢说不出话,即使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但他还是难以接受段炤焰要往鬼门关踏,一朝分娩本就危险,何况段炤焰现在这么虚弱,半个月根本来不及调养好。
段炤焰也感到苦涩,他如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缺乏,又怎么会不担心,事实上他想的比这还要多,他一旦发作了,无论是气味还是声响,都有可能引来一大批丧尸,到时候他自身难保不说,还会波及他人,这么多人因为他而陪葬,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们毫无办法也无处可去,这一直是他心里难解的症结。
所以谁都能怕,只有他不能,他一旦崩溃了,队里的人一个都逃不过,情况更是不会向好。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让有栖川沐准备好刀和针线,如果他最终真的没办法靠自己做到,也至少要让孩子先平安,至少……将来还有人能陪着喻邢。
他从来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只是眼下他也只能戴上乐观的面具,但求逃过一劫。
思绪千回百转,他捏了捏喻邢的指节:“不说了,我先吃点东西吧。”
“诶,我……我给你端。”
喻邢不敢继续把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他怕自己失控。
段炤焰接过碗勺,在喻邢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把东西都吃了个干净,喻邢眼里有了喜色:“还要吗?”
段炤焰低咳两声:“足够了。”
喻邢站起身:“那我再给你倒杯水上来,你别乱动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