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乡下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哪怕家里烧了炉子,也有人家装了空调,可不管走到哪儿,都透着一股浸入骨头缝里的冷风,连地里干活的人都少了,都在家里烤火,除非去地里摘菜,不然少得出门。

从春到夏都在忙农耕的人,冬天不用干活,都在家里休息。

可学生该上学还得去学校,每天街上、镇上看见得最多的就是学生,天不亮就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包子馒头,或者糯米饭,几个一群往学校去。

程殊一早起来,困困顿顿地眯着眼换衣服,他得去学校上课,走的时候还不忘亲一下醒了没起的男朋友。

男朋友本人,看他光着脖子往外走,起来给他翻了条围巾,给他戴好,搓了搓他的脸。

“骑车慢点,别走神。”

程殊脸被捏得变形,说不出话,倒也不跟他闹,点点头,含糊答应。

梁慎言松了手,往外边看了眼,天都是黑的,“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寒假吧。”

程殊正低头理围巾,“一月十几号,高三放得晚,开学还早,二月中就开学,前后一个月假期。”

这样一说,他发现这学期过得还挺快,一眨眼都过完期中了。

“走了啊,你再睡会儿,还早呢。”

梁慎言摸了摸他头发,“知道,去吧。”

程殊满意地笑笑,拎上书包,开门的时候只开了一条缝,飞快钻出去把门关上,生怕冷气跑屋里去。

走到车棚里,五福还在它自己的窝里睡得正香,窝是个小房子,程三顺用废木料给它打的,听见动静脑袋都没擡一下。

程殊摇摇头,骑上自行车,心想高三生的日子果然连狗都不如。

梁慎言站在房间门口,目睹一切,直到程殊骑车的背影消失在外边,才返身回了房间。

关上房间门,梁慎言没去睡,而是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处理梁慎行发给他的工作。

他哥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只让他别荒废日子,该做的事做了,随他怎么样。

中途偶尔看眼左下角时间,算算程殊到没到学校。

梁慎言又看完一张设计图,程殊的消息就发过来了,人到学校了,正在食堂买早饭。

回了消息过去,他顺手点开手机相册。

之前用相机拍的不少照片,他都整理了导到手机里,从九月到现在,正正好三个月的时间。

照片逐渐多了起来,不全是为了取景拍的,越到后面越生活化,就随手一拍。

昨天程殊在房间里补作业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从窗外拍了一张程殊。

照片里,程殊咬着笔,眉头皱起眉,一脸纠结。

蓝色窗帘、红色的桌面、透明的笔筒,被框起来的漂亮少年后面是一面干净的墙。

拍完他剪裁了一下照片,发给程殊,不到一秒,程殊就擡头看他。然后他又发了一句,程殊迅速低下头,透着一股心虚。

写作业还走神,手机一响就看,可不心虚吗?

后来他还给正在打梳妆柜的程三顺也拍了一张。

棚子里,程三顺耳后别了一支铅笔,用的还是手拉锯跟卡尺,会在板子上标记好点,再用墨斗弹出一根线。

跟平时的程三顺两个样,如果不说,还以为是村里的手艺人。

有条消息弹出来,梁慎言看了眼,把手机放下,继续盯着电脑里的图纸看,捏了捏眉心。

心里和程殊感受差不多,社畜的上班日常,也是不如狗自在。

忙起来就容易忘了时间,知道外边传来锯木头的声音,梁慎言往外看了眼,才发现外边天早就亮了。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他起身关了暖气片,打开房门,看向棚子下已经在锯板子的程三顺。

“才醒啊。”程三顺干活的时候不穿外套,身上就一件灰色的毛衣,“还是不上班自在,时间都自己安排,我以前就不爱上班,在厂里待了段时间,就待不住。”

梁慎言笑了下,“上班是不自由。”

“年轻人都往城里跑,觉得外边好,好啊,怎么不好,可也有过不下去的,连家都不敢回。”

程三顺继续说:“我以前还让程殊跟我学手艺,他不干,说什么要去打工。”

其实跟程三顺聊天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他不发脾气不发神经的时候,是个看上去没架子的长辈,很容易相处。

梁慎言进厨房去热饭,开了火后,往门边站,“打工?”

“去两广啊,这边的年轻人都去那边,工资高。”程三顺看他一眼,“你来之后,他就想考大学了,人啊,还是得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人。”

梁慎言愣了愣,听到水开了的声音,转身进去。

他想起了印象中那些在两广打工的人,尤其是从小地方去的,所有人都奔波在最辛苦的工作岗位,日复一日,只为了生存。

外边的世界,是一样的。

人和人的差距会更明显、更赤/裸。

从上周五就放晴的天,难道老天爷赏脸,过了个周末都还是晴的。

熬过了早晨的浓雾,白天待在外面,有太阳还是比较舒服。

梁慎言吃过东西,原本是打算在房间里做点事,结果程三顺做柜子的动静太吵,他干脆拿了相机,趁着天好多拍几张照片。

这一阵彻底入了冬,山又是另一幅景象。

一片绿色里掺杂了更多颜色,不再是单纯的绿色。

梁慎言走在巷子里,拍了不少老房子的照片,碰到想拍照的老人,会帮忙拍,还答应洗出来给对方。

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他和中年人、年轻人都相处得不多,反而是老人们,对他很客气,平时碰见了,手里有什么都想塞给他尝尝,或者跟他唠嗑。

有一回他跟个七十多岁的大爷下象棋,接到江昀的电话关心他的感情生活,知道他在做什么后,震惊得有半分钟没说话,然后在群里发了一通疯,连带着严颂跟关一河。

人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间的,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扎根在骨子里。

走出街口,沿着水渠往山上走,打算拍完山里的树,再去河边拍一组。

才走到山脚,梁慎言一擡头,看见程冬爷爷走下来,一愣,然后把相机收起来走上前。

“您一个人啊。”

程冬爷爷擡起头,看见是梁慎言,黑黄的脸笑了笑,“这不晒了几天,捡点柴回去,又去地里摘了点豌豆。”

“嗳,你要上去?那去地里摘,就上次带你去的那块,豌豆炒着好吃。”

老人说话的时候,被身上两捆柴压得背都直不起来,手里还抱着一个背篼,装满了还没剥的豌豆。

梁慎言把相机挪到了背后,“这个给我拿吧,刚拍完照,正好跟您一块回去。”

程冬爷爷看看他,没拒绝,把背篓给了他,“这地方有那么好拍啊?到处都是,也不特别啊。”

“拍着玩。”梁慎言解释了一句,“等会儿到家了给你们三也拍一张。”

“那得下回了,冬冬他奶这几天躺床上,起不来。”程冬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什么变化,“铁根一走,她气就散了一样,病恹恹的,吃不下东西。”

梁慎言问:“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没什么问题,就让她放宽心,好好养。”程冬爷爷笑了下,“你们在家里帮了那么多天,都顾不上招呼,等会儿从家里拿块腊肉去啊。”

一路说着话到了程冬家,进了院子,还是冷冷清清的。

梁慎言把背篓放地上,帮着程冬爷爷把柴放下来,一通忙,衣服上沾了不少灰,拍拍就掉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没见到程冬妈妈。

“他妈回去了。”程冬爷爷进灶房给他拿了块腊肉出来,“工作忙,请不了几天假。”

梁慎言有点尴尬,又有点感慨,老人到底是眼明心亮的,证明身子骨还好,“那程冬以后呢?”

“她想带着孩子走的,冬冬不愿意,哭得伤心,怎么劝都不肯走。”程冬爷爷抽了张报纸,把肉包上,“我跟他奶奶也还能干活,就先放我们身边,也好照顾。”

里边的程冬听见了动静,端着碗哒哒哒地跑出来,先是看到爷爷,喊了一声才看到梁慎言。

小孩子笑得没有以前那么憨了,有点拘谨,但还是很乖。

“大哥哥。”

梁慎言发现他身上衣服应该是新的,大概率是他妈妈买的,比起之前在外面瞎跑脏兮兮的样,现在看着就是一个干净的小孩。

他摸了摸程冬的头,“拿着碗做什么?”

“喂奶奶吃饭饭。”程冬睁圆眼睛,他对梁慎言的喜欢来自于小孩子的本能,就像程殊一样,说完扁着嘴,“奶奶不吃,掉了。”程冬爷爷把他手里的碗拿走,“洒床上了没?”

程冬立即摇头,“没,地上、地上。”

“乖了。”程冬爷爷夸他,然后去灶房里重新弄。

梁慎言口袋里没有装什么东西,不过程冬也不是那种见人就要糖的小孩,他看向灶房,蹲下来和程冬说话,“以后爷爷奶奶有什么不舒服,比如说晕倒、叫不醒的情况,立即去哥哥家知道吗?”

程冬不太明白,也听不太懂,但很懂事地点头,“哥哥,好。”

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之前在待的几天,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今天一到这,就很容易想起那天程殊的样子。

那天的程殊,在害怕。

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成长代价都太大了。

更何况程冬还那么小。

梁慎言跟程冬爷爷说了一声,到底没能回绝那块肉,拿着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心里都是程殊。

程殊也在想梁慎言,但是另外一种想,想怎么解释自己胳膊骨折了这件事。

拿着笔,转了一圈,忍不住叹气。

“你别叹气了,叹得我都想一块叹了。”庄悦托着脸,看看他的手,“早知道就不让你上去打了。”

舒凡从教室外面进来,把从校医室开的药放他桌上,“药要怎么吃我给你写了张条,你照着吃啊。”

“还疼得厉害?”

程殊老实地点头,怎么会不疼,才过去半个小时不到,止疼药还没起作用。

龙芸芸想到刚才的事就生气,“那人就是故意的,我都看见他伸腿了,才吹了一个犯规。”

王世豪挠头,才打完一场不舒服的球,整个人有点躁,问舒凡,“刘班那边沟通得怎么样?”

舒凡是班长,刚才去问过,“道歉,负责医药费,人家咬定了,球场上什么意外都有,他不是故意的。”

龙芸芸锤了一下书,骂了句,“不要脸。”

程殊吓一跳,连忙扶着胳膊,小心从桌上拿开,“没那么严重,过几天就好了。”

乡镇学校的活动都不多,打篮球算是一项热门的。

小学、初中到高中,班级跟班级之间经常都会约着打比赛。有的不正式,打几球玩玩都不计分,有的就是会从班主任那边过,腾出一节课的时间来打,算是给学生的放松。

今天下午就是放了一节课给他们打,打完还能休息半个小时再上自习课。

程殊从小就跟大家玩不到一起,篮球会打,但不精。只是身高在这里,运动能力不错,上高中后,打着打着就还挺行。

他们班跟一班打。

本来前三节都还好,到了第四节,他手打热了,一个球接一个球进,平时打不过一班,这会儿比分直接追平。

比赛还剩一分钟,他手感好,进了个三分反超。

然后事就来了。

一班本来就觉得他们班成绩好,三班还有个杨少威这种混混,所以一直看不起三班。

但三班成绩好的几个,排名又不低,只是平均分低,一直较着劲。

打上头了,又有从小看程殊不顺眼的在,等他跳起来的时候,伸腿想绊人,程殊反应快,没崴着脚,但姿势变形,人往篮球架撞去,下意识用胳膊挡,就给挡骨折了。

“那你这几天怎么办啊,走路上学得半个多小时。”庄悦一向缺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另外三人看看她,不想说话。

程殊倒是想说话,但心里发愁。他不知道怎么跟梁慎言解释,就是因为他这一摔,每天不能骑车,要起得更早。

而且早上出门,梁慎言才叮嘱他骑车小心。

还有就是,走了一个杨少威,又来了个新的,哪怕是一时上头,但胳膊还折着呢,怎么解释。

“要不让你哥来接?”龙芸芸试探着问。

程殊下意识就摇头,他腿还好的,又不是走不了路。早点起的话也早不了多少,实在不行,跟班主任这里说一声,后面几天早读来晚一点。

龙芸芸看他摇头,怔了下,“那你自己看好了,不过下午我们可以跟你一块。”

“是啊,放学一起走,早上来的人也不少,或者我们在路口等你,随便一辆车都能载你。”舒凡觉得龙芸芸有点奇怪,岔开话题,“我们都有自行车。”

程殊这会儿胳膊还疼,没办法逞强,“嗯”了一声,额头抵在桌沿,心里发愁。

后边的一节自习课,止疼药发挥了作用,没那么疼了,总算熬过去四十分钟。

他们几个从教学楼出来,程殊单肩背着书包,王世豪帮他推自行车,几个人一块往校门外走。

走到校门口,程殊一擡头,第一个看到了梁慎言,心里第一个想法是想把胳膊藏起来。

完了,借口都还没想好,就被撞个正着。

程殊用好的那条胳膊碰了下王世豪,“你们先回去吧。”

王世豪有眼力见,顺着程殊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了梁慎言,点点头,把自行车架好,“那我们先回去了。”

庄悦还想跟人打招呼,被龙芸芸和舒凡一块拉住。

他们看梁慎言走过来,哪怕看着不凶,可莫名的也有点心虚,匆忙点头示意,丢下程殊走得头也不回。

“你怎么来了?”程殊一只手被夹板包着,另一只手抠着书包带,看着他小声问。

梁慎言从程冬家回去后,心里一直有点梗,还想着程殊,就干脆来接人放学。

人是接到了,就没想到还有“惊喜”等着他。

听到程殊的话,梁慎言挑了下眉,扶着自行车,“随便过来看看,重温高中生活。”

生气了呢。

程殊撇嘴,扶着他在后座坐好,“下午跟一班打球,他们班有个人手黑,撞篮球架上磕着了。”

梁慎言说了句“扶好”,感觉到腰上的手往前圈了,才骑着车把人从学校带走。

他不说话,程殊就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疼呢。”

梁慎言骑车很稳,松了一只手飞快拍他手背一下,“还知道疼,我看你是一点不长记性。”

“那打球的时候就这样,我又不知道他手黑,总不能崴了脚,那更麻烦了,瘸了都。”程殊知道他不是真生气,用脸蹭了蹭他的背,“瘸了就不好看了。”

梁慎言被他的话气笑了,问他,“那胳膊折了就好看了?”

“脸不在吗?好看的。”程殊跟他胡扯,小声哄人,“校医看了,只是轻微的骨折,一星期就能养好了。”

“今天我那个三分,直接反超,最后我们班赢了。”

为了一个不正规的比赛,把胳膊摔折了,还挺高兴。

梁慎言觉得程殊挺聪明一人,有时候却跟个二愣子一样,瞎胡闹。

他们骑车速度快,渐渐离其他人远了。

梁慎言放慢速度,担心颠着程殊那可怜又脆弱的胳膊,心里那股气还在,听程殊叭叭叭地说话,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珍惜自己?”

程殊正一句一句话哄他,一下愣了,擡头去看梁慎言,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过了几秒垂下眼,圈紧了梁慎言的腰,伸长脖子在他颈侧亲了一下,“好好珍惜着呢。”

“别心疼了,我知道错了。”

梁慎言心里的那股气,再怎么多,这会儿也散了,眉眼柔软,声音也轻了,“后边去学校我送你。”

程殊点点头,“嗯嗯,放学也等你接。”

自行车在路边停下来,梁慎言转过身笑着看程殊,用手指弹了下他脑门,“傻里傻气的。”

程殊笑着凑过去,一只手抱他,“我都受伤了,也不哄哄我,真难伺候。”

梁慎言低头看他,从他眼睛看到了他受伤的胳膊,小心用手托起来,往上面吹了吹,掀起眼问,“吹吹就不疼了?”

程殊脸腾一下就红了,明明没吹到胳膊,可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推推梁慎言,“不疼了,回家回家。”

等再骑上车,看不到梁慎言的脸,他又好意思了,贴在人背上,“给你都哄好了。”

梁慎言低低笑了一声,“谁能有你会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