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风扇开到最大,吹来的风都觉得是热的。窗户开到最大,窗帘贴着墙一会儿飘起来一会儿又落回去。

白天太长了,八点多太阳才彻底下了山。

程殊写完最后一题,擡头看向闹钟,正好一个小时四十分。

一套题写完了,那还有检查的时间。

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跟脖子,往后靠着椅背,转头往窗户外看,外边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难怪凉快了不少。

“刚切的西瓜,你歇会儿再写。”林秋云敲了敲门,端着一盘西瓜,“考前别睡太晚,要注意休息。”

程殊伸手接过来,点点头,“知道了,等会儿再看看题,十一点就睡。”

边说边擦手,拿了一牙西瓜啃两口,“谢谢妈。”

林秋云笑着看他,正要离开时,忽然脚步一顿,瞥向那张不到一米五的床,眼神从疑惑到震惊不过短短几秒。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艰难地捏住手,目光落在程殊身上,见他一手拿西瓜一手翻着书,不敢再待下去,匆匆转身离开。

程殊心思都在书上,一点没注意到他妈的表情。

刚到十点半,梁慎言的电话就打来了。

程殊拉好床边,又关了门,一边接了电话一边坐回去,看着屏幕里的梁慎言,趴在桌上,下巴抵着胳膊,“今天累吗?”

“还好,才到家。”梁慎言趴在沙发上,比刚回去那两天好点了,“哥把我换回来了。”

这几天里,他们兄弟换着去陪夜,白天是他爸或者小姑,总是要有个人在医院里,生怕出点事,老人身边两个亲人都没有。

“那你好好休息。”程殊看着梁慎言,伸手戳了戳屏幕,“明天我要去拿准考证了。”

梁慎言搂着抱枕,侧着头,“我在看机票了。”

程殊用下巴蹭了蹭胳膊,没有让他过阵子再回来,任由自己的依赖表露出来。

他想梁慎言回来,想要在考完的第一时间和他拥抱。

“别瞎想,乖乖等我回去,然后等叔手术恢复了,你和我一起来看奶奶。”梁慎言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隔着屏幕伸手摸摸他的脸。

程殊垂着眼“嗯”了声,过会儿才擡起来看他。

梁慎言看上去真的很累,都有黑眼圈了。

像是回到了之前睡不好的状态,只是没了焦躁。

开着视频说了会儿话,程殊看着梁慎言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又一个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这一晚突然下起了雨,半夜两三点下的,到早上都还飘着毛毛雨。

程殊睡得不踏实,睁开眼发现房间里比平时暗,才知道昨晚下雨了。赖了会床,看看时间爬起来收拾,打算随便吃点就去学校拿准考证。

从房间出来,看见程三顺站在房檐下,擡擡胳膊动动腿,真按照医生说的,每天活动活动。

“要去学校拿准考证啊。”程三顺完了弯腰,胳膊举过头顶,“那回来的时候顺道买包盐,昨天你妈说盐没了。”

程殊打着哈欠,往卫生间走,“知道了,多买两包放着吧,反正都要用。”

洗漱完出来,林秋云已经给他煮好了粉,让他吃了再去学校,反正一天都能拿。

捧着碗在堂屋吃完了粉,擡头看外面的天,天放晴了,空气变得又湿又热,比暴晒天还难受。

拿手机看群消息,其他人正互相问什么时候到。

“爸,妈,我去学校了啊。”程殊一边回消息一边说。

程三顺叉腰站在房檐点。”

程殊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棚里的自行车,“后轮轴好像坏了,反正不赶时间,走路也一样。”

林秋云从厨房探出头来,让他走路别玩手机,小心看车。

前段时间说的征收土地,就是为了修一条高速路,所以路上多了很多平时少见的泥罐车、大货车。

程殊答应了声,跟他俩挥手,拿着手机出了门。

早上还阴沉沉的天,等到学校的时候,又是大太阳了,晒得人在太阳下一点待不住,只想在阴凉的地方待着。

刘班看他们几个一起来拿准考证,没给他们压力,就说考试那天她跟其他老师都会在考场外面等,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跟他们说。

等他们要走了,才叫住他们。

“学了十二年,全力以赴别留遗憾,考完了就往前走,人生还有很多可能,不仅仅只有高考。”

“谢谢刘班三年的照顾,三班永远是最棒的!考完了大家一起吃饭!”

今天来拿准考证可不是道别,考完了还有同学聚会,那才是真正的狂欢。

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碰到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互祝考试顺利,走走停停的,小十分钟才出了教学楼。

这个点外面日头正盛,走回去得晒蔫了,商量了下,打算去附近的店里吃个午饭。

还好学校外面那几家卖粉面的店还开着,熟门熟路进去坐着,点了几个炒菜,又买了几根棒棒冰,吹着风扇边吃边聊了起来。

“天可太热了,往年高考不都下雨吗?我爸还说遇水则发,肯定能考好。”庄悦热得脸通红,“考完了,好想出去玩,要不我们约着去周边哪里玩吧?”

“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吧。”舒凡看眼程殊,抽了筷子先吃,“成绩没出来,我爸妈肯定不让出门。”

刘柳拿着碗添饭,忍不住感慨,“过得真快,总觉得上高三才是前一阵的事情,这么快就要高考了,后天,老天爷,考完就真的结束了。”

“要是在一个考场就好了,中午还能一起吃饭。”王世豪看了看准考证,“芸芸和程殊一个考场,我跟凡姐一个。”

周明越端着碗,穿了件黑色背心,跟他们格格不入的,“我们三一人一个。”

庄悦叹气,“怎么单独抛下我一个人,连个伴都没有。”

龙芸芸看了眼程殊,被小炒肉辣得喝了口水,“离得不远,考完了还可以一起。”

程殊拍了张准考证发给梁慎言,擡头的时候,正好发现她在看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碍事。

这几天梁慎言不在的事,只有龙芸芸知道,还是跟他聊题的时候多问了一句,才知道的。

“每年高考都下雨,今年天气预报说是还下。”庄悦拿着手机还在研究天气,“那我们还是得发!”

舒凡笑她迷信,但没有泼凉水,“那祝我们考的都会、猜的全对。”

“大家都会考出一个满意的成绩!”庄悦举起手里的一次性水杯,“加油啊!我的朋友们!”

“加油!”

“一定能考好!”

“考神保佑!”

“学神附体!”

程殊一向不扫兴,举着杯子,“那就祝大家都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人生的分别有很多次,高考只是其中一场。

大家在小松林出来的路口挥手道别,各自走进不同的岔路口,然后等着下一场重逢。

程殊走在路上,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拿帽子,两点多的太阳晒得他头晕,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看向前面不远的小路口,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

正朝着树荫走过去,拿在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程殊拿手挡着看了眼,是林秋云打来的,一边接一边问:“妈,要买盐还要买什么——”

炙热的太阳照在头顶,程殊却脚底生寒,一阵一阵发晕,心慌得控制不住手发抖。

身上在发冷,毛孔一阵寒噤。

电话那边的声音不是林秋云,是张建国。

他说,程殊,快来卫生院。

程殊不太记得那天的很多事,记忆像是被切割了一样,从那通电话到去殡仪馆,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

他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大,街上很吵,卫生院空调很冷。

到了殡仪馆,程殊坐在凳子上,看着张建国和杨树苗他爸杨华忙前忙后,忽然回过神,才发现背心已经湿透了,贴着肉,空调一吹,有些冷。

林秋云一直在哭,一直在说对不起,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更没办法像她一样嚎啕大哭。

他只是攥着手机坐在那儿,接过黑色的袖章,然后挂在胳膊上。

“妈。”

程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刚才吃饭时候揣的,“擦一擦眼泪。”

林秋云哭得眼睛已经肿了,几乎坐不住,披头散发坐在那里,望向刚布置好的灵堂。

“小殊,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程殊皱眉,拍了拍她的背,“和你没关系。”

过了几秒后,他才问:“为什么会突然脑充血?”

林秋云猛地擡头看他,表现变得慌乱,匆匆低下头不敢看他,“小殊——”

程殊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他是我爸。”

沉默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的漫长,角落里的母子俩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他们。

过了很久,林秋云才捂着脸,弯腰趴在膝盖上,“他说你的自行车坏了,给你修修到时候还能用,所以我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工具在那儿修,有零件掉到桌子

耳边“嗡”的一声,后面的话程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浑身上下都在发冷,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颤。

为了给他修个破自行车,他爸没了。

程殊僵硬地坐着,直到林秋云发现他不对劲,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佝着背,上半身几乎都贴着膝盖,不停地咳嗽,咳得整个灵堂都是他的声音。

张建国听到动静,连忙过来问怎么了,程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擡头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弯着腰一直咳。

张建国和杨华站在旁边,只看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双双别开眼,眼睛通红地抹了抹眼泪。

这些年,他们认识的人也有上了年纪突然脑充血走的,甚至有的都没坚持到医院,当场人就没了。

程三顺脾气大,人还浑。

大家一直觉得,程三顺这样的人,大概能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能活得挺久,变成个有点讨人嫌的老头子。

话不好听,但是这么想的。

人没得太突然了,就像是命里注定的一样。

这一劫,躲不过去。

灵堂哀乐响起的瞬间,程殊才终于擡起头来,呆滞地看向躺在那儿的程三顺,忽然发现那么熟悉的人,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一直觉得他爸是个挺高的人,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更高一些了。

原来,都过去了那么多年。

送程三顺去医院的时候叫了救护车,街上认识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了,镇上就那么点大,哪有传不开的事。

人一生,无非是红事和白事。

灵堂布置好了,从下午就一直有人来告别,送送程三顺最后一程。

程殊和林秋云是家属,得一直跪在旁边,来人了就鞠躬,人走了就继续跪着。

去年程冬他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走的人是程三顺,该跪的人变成了程殊。

磕到最后,人都麻木了。

下午六点多,灵堂才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家,程殊耳边总觉得能听到别的声音,人的精神疲惫到顾不上难过。

他跪得膝盖有些疼,稍微挪了挪位置,看了眼身边林秋云,想让她去休息会儿,张建国就过来了。

“殊啊,你要不要给小梁打个电话,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在你家住了那么久,三顺在的时候病了忙前忙后,好歹……”

张建国搓了搓手,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跟他说一声。”

听到“梁慎言”三个字,程殊还没有反应,旁边的林秋云猛地擡起头,声音尖利地开口,“别!别打!”

林秋云魔怔了一样,喃喃道:“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张建国一愣,看向程殊。

程殊从怔然里回过神,才想起来这一下午他都忘了联系梁慎言,想说“好”的时候看见了林秋云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在林秋云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惶恐、无助、担心和内疚、自责,几乎是哀求一样摇了摇头。程殊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梁慎言。

刚要问,却忽地想起什么,倏然睁大眼,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盯着林秋云,背心一阵阵发凉,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钱。

她知道了。

什么都不用再问,他唯一的秘密,被发现了。

程殊不羞耻、不辩解,只是低下头,不去看她,往盆里丢了一叠纸钱,“他那边有事。”

张建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只当是太伤心,又看了看程三顺,叹了口气,“前几天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还念叨着等你高考完了,上个大学,以后找个对象,他就能当爷爷抱孙子了,可以跟我一块带孙子。”

“那天……”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殊啊,这是你爸给你留的存折,说是给你结婚盖房子攒的,之后征收地的钱也发这里面。”

“他怕自己挺不过手术,又怕手术失败什么的,我去医院的时候就给我了,说我知道怎么领,要是他没了,我还能给你说详细一点。”

那么不讨人喜欢的一个人,一辈子都挺讨嫌的。

父子俩相依为命十几年,从程殊才桌子那么点高,到现在比他还高,打过、骂过,从来都不是父慈子孝的家庭,可程三顺只有这一个儿子。

没真的丢掉过,也抱过他、亲过他。

记得他喜欢吃什么,会买零食跟他一起吃。

程殊怔住,耳边短暂地失聪过后,终于把脸埋在手心,哭了起来。

他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眼泪不断从指缝流出来。

张老头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杨华开车去接的。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眼睛红红地站在灵堂里,抹脸、抹眼泪,说程三顺太不孝了,年轻时候要父母操心,又说他不靠谱,上了年纪要儿子操心。

人走了,那些好的坏的都不重要了。

看着长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老人家哪有不伤心的。

程殊听了几句,听不下去一个人走到了外面,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惨白的灯。

他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就看见旁边矮楼梯那儿,坐了个人,手里拿着烟,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没有一点准备,他跟对方看来的眼神对上。

是杨少威他爸,杨老三。

等程殊坐在凳子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上回坐在急救室外面害怕。

只是脑子里乱乱的,心空了一片,浑身发凉,根本不知道杨老三什么时候走的。

过了很久,他感觉手机在振,拿出来看见“言哥”两个字时,慌乱地看向四周,发现根本没有一个角落可以遮掩过去。

手机一直在振,手心都麻了一样。

程殊难过地低头看去,才发现是电话,不是视频。

屏着呼吸,点了接听。

“言哥。”

“又在写题啊。”梁慎言没问他为什么半天才接电话,“我最快后天早上到,最迟下午。”

程殊咬着下唇,听到他声音的瞬间,眼泪已经掉下来,“好。”

梁慎言正在开车,医院那边有消息,梁奶奶的情况稳定,今晚观察没什么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对不起啊,答应要送你的,缺席了半天。”

程殊努力控制着呼吸和语气,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太重了,彻底压垮了他,“言哥。”

梁慎言皱了下眉,看向前面的变绿的灯,跟着车流继续走,“怎么了,哭了?”

程殊吸了吸鼻子,望向灵堂的方向,“嗯,想你想的,我有点怕。”

梁慎言听到这句,怔了怔,却被后面的喇叭搅乱了心思,“别怕,正常做题就好,跟平时一样。”

车窗外的霓虹灯绚烂又华丽,遇到周五,街上人来人往,全是下班后享受自己时间的人。

“我马上就回去了。”

程殊张着嘴,轻轻地平复呼吸,才开口,“嗯。”

“我等你回来。”

电话挂断,程殊坐在那儿,抱住膝盖,用下巴抵着,怔怔地盯着地板发呆,一直没有再进灵堂。

他撒谎了,撒了一个很大的谎。

梁慎言知道后,不会再原谅他了。

程冬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胳膊上戴了袖章。

安静地走到程殊旁边,眨了眨眼,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哥哥,别哭。”

程殊擡起头看他,像梁慎言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嗯,不哭。”

他真坏啊,骗了这么多人。

骗了程三顺,也骗了林秋云。

他们作为父母的期望,这辈子都不会实现了,他不会娶妻生子,永远都不会。

这一通的电话,像是一根针,无声地扎在了梁慎言心里。

直到高考前那一天晚上,白天还正常发消息的程殊,突然不接电话联系不上时,梁慎言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一边查机票一边联系程三顺。

家里三个人的电话,一个都打不通。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不敢细想,可除了他们,他谁都联系不了。

梁慎行知道后,替他联系了司机,又让他联系程三顺的主治医生,一晚上梁慎言都没有合眼,六点多的航班直接飞。

萧婉茵和梁远山送他去的机场,让他有什么事立即联系他们,别一个人扛。

航班落地,司机已经等在机场外,直接走高速送他去县城的考点。

高考有交通管制,去考点的路都不堵车,只是今年又和往年一样,下起了大雨。

考场外,家长、考试全都撑着伞,等着考生出来。

梁慎言看向外面的人群,低头看了眼准考证,关掉和程殊的聊天页面,拿着伞下了车。

他一直都是镇定的,如果不是撑开伞时,手在抖。

学校里铃声响起,家长老师一拥而上,往校门口挤去。

梁慎言站在人群里,扫过那些往外走的学生,一群一群,走出来了很多人,依旧没有看到程殊。

直到看见了龙芸芸,她站在班主任和父母身边,擡头时跟他的眼神撞上。

梁慎言沉默地站着,点了一下头,走向她身边不远处的便利店,之前站在那儿的家长已经散了。

过了一会儿,龙芸芸走过来,喊了他一声。

梁慎言压着心里的急躁和不安,伞身倾斜,不让水掉在她身上,“程殊和你一个考场?”

龙芸芸咬着下唇,点点头,“嗯。”

梁慎言不愿意乱想,只是问:“他——”

龙芸芸眼圈已经红了,不敢擡头,“言哥,程殊没有来考试。”

没有参加考试。

努力了快一年,最后那几个月,几乎拼命在学的人,前天还在跟他分享考场,藏着小心思想他回来的人,放弃了考试。

梁慎言没有办法再维持表现的镇定,有些急躁地想问什么,但疑问太多了,他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程叔叔,脑溢血走了。”

悬在心上的那把刀,倏地掉下来,笔直地插进了他的心里。

周围的吵闹逐渐从梁慎言的世界里消失,雨声充斥了他整个世界,他差点站不住,只能伸手扶了一下旁边的门,久久地说不出话。

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程殊最难过的时候,他不在。

从县城回到镇上时,梁慎言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空调暖风吹着,却还是在滴水。

司机一直在看他,后来不看了,沉默地开着到了街上可以停车的坝子里。

雨过天晴,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洼。

梁慎言推开门下车,只拿了手机,一个人朝程殊家里走去,碰到了人,大家想安慰他,他第一次失去了教养,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那个早就变了样的家。

第一眼觉得是危房,后来住了一阵,慢慢地习惯了。

虽然隔音不怎么好,但抗风抗雨,暴雨天都不会漏雨。

走进院子时,和他走之前没有什么不一样。菜盆还放在水池边,自行车还放在棚

可是,程殊呢?

少了程殊,少了程三顺,少了林秋云。

小狗也不见了,不会看见家里人回来,就摇着尾巴跑上前。

梁慎言推开房间的门,所有东西都还在,程殊什么都没有带走,连那些堆在一起的卷子都没有拿走。

只在房间门口站了几秒,他就待不下去了。

“……是小梁吧?”

院子里忽然传来声音,梁慎言反手关了门,转头看去,眼里的期待一瞬间变成失望。

年迈的老人家,只是眼神宽和地看着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又一次来到程冬家,他站在院子里,看到了跟小狗玩的程冬,小狗听到声音,摇着尾巴转过来,看见是他,立即跑到他腿边,哼唧哼唧地咬着他裤腿,委屈地叫个不停。

“人是昨天火化的,他们母子一起走了,家里的钥匙给了我们和建国家。”

梁慎言蹲下来,摸着五福的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见到最后一面了吗?”

程冬爷爷没有回答,抽着旱烟,望向了远处的山。

那里葬着他的儿子。

梁慎言没有再问,看见程冬过来,跟他一样蹲着,伸手去摸五福的头,察觉到他的目光,懵懂地擡起头,对着他笑了笑,没有一点防备心。

小孩子单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亲。

不好的,都不会记得。

梁慎言收回视线,抱着五福站起来,伸手摸了摸程冬的头,“老爷子,我想把小狗带走养。”

程冬爷爷“嗯”了声,起身进去看程冬奶奶,“带走吧,当个念想。”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他走的时候说,你会回来的,麻烦我跟你说声,不用再管他了。他没办法见你,见了你就走不掉了。”

程冬爷爷活到这个岁数,看过太多事,也见过太多人。程殊和梁慎言是好孩子,就算出格了,那也改变不了这点。

进屋前,他叹了口气,“好孩子,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吧。”

他们这里太小了,小到很封闭,不是人人都那么包容的。

梁慎言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大哥哥,你要走了吗?”程冬仰着脸,一脸好奇地问:“哥哥走了,你走。”

梁慎言看他一眼,不知道是看他还是看小时候的程殊,过了会看向外面,“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长大。”

从钱夹里抽出一叠钱,用盘子压在了桌上。

离开程冬家后,梁慎言又回了一趟家,到家门口前,给江昀发了条消息,让他帮个忙。

从秋到冬,又从春到夏。

一年那么长,又这么短。

梁慎言站在院子里,抱着五福用定时功能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程殊。

“程殊,我回来了。”

发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收到过回应。

那一晚的电话,是那几年里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连十分钟都没有。

原来世界真的很大,想遇见一个人那么不容易,走散了就彻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