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穷途观赧(二)
云落顺着他的视线下落,勾唇一笑,往前倚身道:“是啊。这里不好吗?又没有风沙、有没有日晒,安安稳稳的,不好吗?而且现在,还多了个帅小伙陪着。”
“嘿嘿。”富户油光的脸上绽出笑,但立刻僵住,满脸生出一股恐惧之色道,“我知道了!这房间这么小,要是不断有人进来,人越来越多,会挤死的!我知道了,这里肯定就是这个折磨法——恶渊海在变着法子折磨咱们!啊啊啊……”
他越说越激动,再次缩成一团钻回墙角。
富户的这个想法赵水倒是没料到过。
他立马转眸看向其他几人,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十分微妙——
温承年的背影一动未动,前面叫魏小的小子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顺势低下头去将表情藏起,但显然是否定态度的。而对面云落的动作最为丰富,先是细眉悄悄上扬了下,然后张开嘴做出惊讶的神情,同时瞥了眼温承年和赵水这边,面色更添几分忧伤,说道:“真的吗?真的会变成那样吗?温大哥,可怎么办,奴家好怕……”
“多久才进来一个人。”温承年把鞋底取下,吹了吹道,“真等人挤人的时候,只怕咱们都年入百岁了,还怕死不成。”
“这不一下就来了两个么?”
“你不也把王婆子一起带过来了。那是你们厉害!”
温承年转头拍了拍赵水的肩膀,后者陪着笑了下。
屋中再次陷入安静。
长久的安静。
赵水的指尖在冰冷的铜壁上划过,刮下一道青绿的铜锈嵌在指甲中。这方封闭的天地里,没有昼夜交替,只有永恒的死寂,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究竟已经呆了多久,他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只知道记忆中那阳光的温度、流水的触感,都要记不清了。
他有时觉得可笑,有时觉得人心真是比想象中还要顽强——曾在沙漠、地底觉得那么难熬的时候,此时再回首,竟快要忘却那感受了。
“诶,小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温承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水反应一阵,才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总算有了动静,他摇摇头,回道:“不知道……我算不清了。”
“哦,也正常。外面还是星城吗?”
“瞧您这话问的。”旁边云落笑道,“要是没有星城了,说不准咱们就能出恶渊海了。”
“呵。”温承年苦笑一声,斜身倚在石壁上,说道,“那我怎么问,小子,星城是不是快毁了呀?”
这句话听着是玩笑,却让赵水的心“咯噔”一下。
星城……
现在的星城……
赵水捏紧了拳头,心中再次焦急起来。他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日了,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出此处的蹊跷,破了此地之局才是。
这样想着,赵水仰头向四处看去。可这空旷的铜壁中,除了七个角落和各居一隅的人,再无其他。
“诶,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温承年打了个响指,像是提到什么有趣的事,向赵水问道,“你听说过星城预言吗?”
赵水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看温承年睁着疑惑又好奇的双眼直盯着自己,才点头“嗯”了一声。
温承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犹疑,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我记得,星门有预测过啊,星城里会出现一善一恶,二者对立,此消彼长,恶者危害星城、善者抵力扭转局面。”
“竟还有这种预测的事,谁信啊,真是无聊。”云落眯起眼睛道。
“云小娘子,你进来得早,有所不知。想我被抓那会儿,赫连世子已经十岁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水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说道,“我们这几个进来得都早,对外面的事不清楚。你来说说,现在外面的星城怎么样了?赫连世子是不是已经接管星城了,那个恶人,出现了吗?”
赵水的心脏猛地一缩。
星城,这个分明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地方、与他息息相关甚至被他搅弄过风云的地方,竟然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温承年的这句问话不知是闲聊还是试探,赵水保持面色的稳定,脸上挤出一丝淡漠的表情说道:“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听说什么动静。”
“什么也没有吗?”温承年讶异道,“算算年岁,赫连世子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他在做什么,没有接管星城吗?”
“没有。还是世子。”
“哦——”温承年站直身体,缓步走到赵水面前。他的步伐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如细针般轻轻刺在赵水的心上,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然后听温承年叹气,转而狠狠骂道:“真是遗憾。赫连氏那老不死的,竟然还在。”
赵水的眉尾抽动了下。
“多希望预言里的恶人能够出现!什么星罚律例,都是狗屁,倒不如换个恶贼当当,胜者为王败者寇,若是那恶人赢了,一切都会改写……小子,你应该也是混道儿上的,没听过出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吗?”
他再次追问,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独属于他的和气笑意。
“没有。不过——”赵水手指摩挲着衣角,仰头看他,回道,“道上虽没有,但好像朝中出现了个厉害的人物,不过已经被抓了。”
“哦?是谁?”
“好像是,赫连世子的弟弟。说善恶同出,是出自同一娘胎的意思。”
“他都做了什么?”
“谋杀兄长、拥兵谋反。”
“嚯!”温承年激动地一拍手,赞道,“好家伙!这你还说没动静,这个人分明就是那预言里的恶人。啧啧,若我和手下那群兄弟在,必会拥护他成就一番大事业。后来呢,他怎么了?”
赵水垂眸撇开脸,简短答道:“死了。”
温承年动作停顿,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得,真无用,你说他是不是个废物?”
见赵水眉头微皱撇开脸,他的手搭在赵水肩上,蹲下身,换了一种长者对年轻人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所谓‘废物’呢,不是评价这个人的心智、能力啥的,而是胜利者对踩在脚下的人说的。他再怎么辉煌过、做了啥、有什么抱负,在失败的那一刻就完全没用了。史书上就会记载他所有的恶行、耻辱,把他的污名钉得死死的。大丈夫活一世最后落得这个下场,他这一辈子啊,真算是白活了。你说是吧?”
他的话在耳旁娓娓道来,像毒蛇一般,悄悄钻入赵水耳中。最后四个字的反问,他说得略重,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让赵水暗暗捏紧拳头。
温承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的拳,继续说道:“不过还好,至少他知道是谁把他踩在了脚下,也算输得其所。我记得我之前劫掠一家人,觉得单纯杀了太过无趣,就设下埋伏,先把他妻子杀了,嫁祸给他,又给他女儿下毒,村里人责问那家伙的时候正好他跟老丈人拽女儿,嘿,嗝屁了……”
赵水的胸口开始起伏。
“到最后,这人死的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遭遇这些、究竟是谁干的,你说好不好笑?这是太有趣了,哈哈哈哈。我认为,这才是人最窝囊的死法,被杀死的时候连战胜他的是谁都不知道,被人藏在暗处当笑话看,一下一下夺去所有,你说那家伙当时是不是,特别无力啊……”
“够了!”
赵水攥拳站起身,直直盯着温承年。
后者却似乎丝毫不怕他语气中的怒意,跟着缓缓站起来,继续道:“一个大男人,该顶天立地,创下一番事业!这赫连二世子无论出身、机会、官位和手段,都是上上乘,却落得这种下场,你猜世人会怎么评价?说他猪狗不如、恶贯满盈,坟前每人踩一脚、吐口水。若他当时再机警一些、狠辣些,何以至此!你说是不是啊?”
温承年的言语极富煽动力,在封闭的铜壁间回荡更富情感,整个人贴近垂面而立的赵水,字字清晰。若此时赵水抬起头,必能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难得因紧绷而消失,眼睛像强盗看见金子般放着光。
空荡的地方在此刻静默无声。
“是啊。”
从赵水口中平静地吐出的两个字,打破了这份紧绷的寂静。
也让温承年脸上暗藏的狠厉转为怔愣。
他看见赵水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是少见的历尽千帆深邃,让他心中“咯噔”一下,气势顿弱。
“您说得对,是窝囊、是可笑。被降服遗臭万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所以您心里一定也很窝火吧,江洋大盗?”赵水反盯着他,勾唇笑道。
温承年的眼睑抽动,脸上升出怒气,但很快被他闭眼压下去。
“看来您对我的底细很清楚啊。你们也是吗?”赵水环顾周围一圈人,都被避开了目光,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怪不得,我问了一圈你们的来历,交代得都很是清楚,可你们却从来不问我和富户二人的姓名过往——或许是像我对富户的名字一样,不感兴趣。可这个臭小子找我打架的时候,却说我‘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我这模样看着就能知道很厉害?”
赵水向那温承年走近,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彼此平视,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神情和眼神。赵水轻蔑一笑,盯着对方问道:“废了这么多话试探我,是为了什么?了解我的过去、激发我的能力、还是让我崩溃懊悔?”
温承年的眸光在最后一句时颤动了下,被赵水精准捕捉到。
崩溃懊悔?
为什么?
正思索间,忽然听到一角的云落小娘子笑了,她开口道:“呵,被看穿了吧?我就说你想这样捉弄人实在没意思。”
“要你管。”温承年冷声道,此前的笑意绵绵倏忽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凶狠的面容——一副更贴切江洋大盗身份的面容。
他转过脸,和蹲在地上的魏小对视一眼。
赵水看他二人的无言交流,心感不妙。
果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魏小突然扯开嘴皮笑起。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在温承年的眼神示意下,突然跃起,猛地扑向赵水,拳头转眼便带着风声砸了过来。赵水撤步想躲,可手臂却被近在咫尺的温承年抓住,来不及躲闪,眼眶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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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躲他身后?你以为他真是靠山啊!”魏小嘲弄道,揪住赵水的衣领,又是一拳挥了过来。
赵水挣扎着想反抗,可温承年年岁虽大,手上力气却不弱,竟将他往前一拉,踉跄着向前倒去。赵水的身体不稳,直对着魏小的拳头而去,即便侧头躲过眼眶,额间却无处可躲,被撞上太阳穴,眼前顿时泛起金星。
甩头睁眼,只见温承年立在他眼前,脸上又挂回那副斯文的笑容,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的暴力,两拳齐出,将赵水打横击飞,撞到墙壁倒下。
“让你嘚瑟!”魏小叫道,“老子说过,落老子手里,会好好收拾你,哈哈!”
猴子似的笑声间,魏小和温承年齐齐活动筋骨上前,将赵水堵在角落中。
双拳难敌四手,赵水被两人打得节节败退,蜷缩在角落里,只能勉强护住头部,任由拳头落在身上。疼痛不断传来,他感觉到肿痛,估计已经鼻青脸肿了,但他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吃痛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除了想发泄外,大抵也是想达到某种“崩溃”的目的。否则,魏小就不会在一开始就对他出手。但是这里这么漫长,他们总会疲惫,总有一天会停止攻击,因此赵水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屈辱,努力咬牙坚持。
他的目光透过眼角的淤青,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将他们看做跳梁小丑。
就在这时,云落轻柔的声音响起,说道:“好了,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