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子固穷,匠心不改

张家管家摔门而去,带起的风,让门楣上那块老旧的“陆氏纸扎”匾额,都轻轻晃动了一下。/第\一_看_书`网~ .无~错,内¢容·

陆宣看着对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准备重新坐下看书。

他还没坐稳,一个热络的大嗓门,就从门口传了进来。

“陆小子!我的老天爷,你是不是傻?那可是张屠户家……不对,是张盐商家的管家!送上门的银子,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门帘一挑,隔壁“王记炊饼”的王大娘,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刚出锅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面汤,上面卧着一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她把碗,“duang”的一声,重重地放在陆宣的方桌上,汤水都溅了出来。

王大娘是看着陆宣长大的,刀子嘴,豆腐心。此刻,她叉着腰,一根手指头,差点就戳到了陆宣的脑门上。

“你这孩子!我刚才在门口听得真真儿的!五十两啊!那得卖多少张炊饼?你倒好,还跟人家讲什么‘规矩’,论什么‘道理’!现在这世道,道理能当饭吃?规矩能让你冬天多烧一块取暖的炭?”

她越说越气,伸手就去捏陆宣的胳膊。

“你看看你,又瘦了!你爷爷要是还在,看到你为了那点不知所谓的‘规矩’,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他老人家在下头能安心?”

陆宣看着眼前这碗香气扑鼻的面,又看了看王大娘那张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脸,心中一暖。

他知道,这是街坊邻里最朴素,也最真挚的关心。

他拿起筷子,温和地笑了笑:“王大娘,谢谢您,快坐。这事儿,没您想的那么简单。”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王大娘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人家有钱,想整个威风点的玩意儿,你给他做了,拿钱,两清。多简单的事!”

陆宣夹起一大筷子面,吸溜着吃了一口,烫得他直哈气。

“王大娘,我问你个事儿。”他咽下面条,说道。

“说!”

“你家的炊饼,是咱们百工坊公认的头一份。为什么?”

提到自家的炊饼,王大娘的腰杆,立刻就挺直了,脸上也露出了自豪的神色:“那还用说?我家的面,是城北磨坊最好的新麦面。!x\4~5!z?w...c′o¢m/和面的水,是后街那口甜水井里新打的。发面的时辰,那都是一分一秒不能差!火候更是我爹传下来的绝活,差一点,那味道,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这就对了。”陆宣放下筷子,眼神很认真,“这些,就是你做炊饼的‘规矩’。”

“要是现在,那个张管家,拿一百两银子,让你用发了霉的陈面,用城外臭水沟里的水,给你家‘王记炊饼’做一批货,你做吗?”

“那怎么成!”王大娘想也不想,立刻反驳,“那不是昧良心吗?传出去,我‘王记’这几十年的招牌,不就彻底砸了!”

“我也一样。”陆宣的语气,很平静,“我守着的,也是我‘陆氏纸扎’的招牌。这招牌,是我爷爷,我太爷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不能,亲手把它给砸了。”

王大娘张了张嘴,想说“你这眼看就要关门的破铺子,能跟我家的比吗”,但看着陆宣那过于清澈和认真的眼神,这话,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觉得这孩子,是读书读傻了。

“你这孩子,就是倔。”王大娘摇了摇头,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道理。可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家多风光啊。那时候还是‘官造’,给宫里的大人物做东西,逢年过节,来你家送礼的人,能把这条巷子都堵死。现在呢,冷冷清清的……”

提到爷爷,陆宣的神情,黯淡了些许。

他没再继续吃面。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挂满了工具的墙壁前。他取下一把用来给竹骨进行精细雕刻的、最常用的薄刃刻刀。

刀柄是有些年头的黄杨木,因为常年的使用和摩挲,已经沁出了一层温润的、如同包浆的光泽。

他用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刀身。他的动作,专注而又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有生命的器物。

“王大娘,我爷爷,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咱们陆家的手艺,不是用来糊口的。它是一座桥。”

“桥的这头,是活人。/优?品′小¢说.网_ \更?新?最*全·桥的那头,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又不能不敬畏的东西。比如祖先,比如天地,比如……规矩。”

“他说,咱们匠人,就是这桥的守护者。桥上的每一块木板,每一根卯钉,都必须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分毫不差。这,就是咱们的‘道’。”

陆宣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着手里的刻刀,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深邃。

“我后来读书,读圣人的书,才慢慢明白。爷爷说的‘规矩’,其实就是‘礼’,是‘序’。”

“一个国家,有国家的礼序。一个家族,有家族的礼序。我们手艺人,自然也有手艺的礼序。”

“就拿门神来说,”他转过头,看向王大娘,“为什么是秦琼、尉迟恭?因为他们是功臣,是忠臣,他们身上,有‘忠勇’之气,这是一种‘正气’。用他们的形象,才能守护家宅安宁。这是规矩,也是道理。”

“可那个张管家要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那不是神,那是魔,是凶煞。用‘魔’来看家护院,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本末倒置,是秩序的崩坏!”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话语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现在,外面的许多同行,为了赚钱,早就把这些规矩给忘了。他们用便宜的柳木,去代替本该使用的桃木。他们用轻浮的颜色,去描绘本该庄重的神祇。他们扎出来的东西,只有一副空壳子,没有‘魂’。”

“他们丢掉的,不仅仅是手艺,更是对这门手艺最基本的……敬畏的心。”

陆宣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刻刀,轻轻地,放回了墙上那个属于它的、分毫不差的卡槽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王大娘,我守着这些,不是因为我傻。”

“是因为,如果连我都不守了,那这座‘桥’,就真的,要塌了。”

王大娘安静地听着,她听不懂什么“礼序”,什么“桥”。

但她能看懂,陆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挺得笔直的腰杆,和那双在昏暗铺子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知道,这孩子,是铁了心了。

“唉……”她再次叹了口气,站起身,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面汤。

“倔吧,倔吧。随你了。”

“面,记得吃完。别饿着肚子,讲那些大道理。”

王大娘走了。

铺子里,又恢复了那种属于陆宣一个人的、安静到极致的氛围。

他没有再去碰那碗面。

他走到水盆前,用最普通的皂角,将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直到指甲缝里,都再没有一丝油污。

然后,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擦干了手。

他走到店铺最里间,那个常年上锁的、由一整块樟木打造而成的箱子前。

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用红绳穿着的、早已被体温捂热的黄铜钥匙,对准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陆宣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箱盖。

一股混合着樟木和古老纸张的、干燥而又奇特的香气,从箱子里弥漫出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没有地契。

只有一卷,用三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他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捧了出来,放到方桌上,一层,一层地,解开油布。

露出的,是卷轴的本体。

它不是由寻常的纸或竹制成,而是一种奇特的、触手冰凉、韧性十足的银白色丝绸。

陆宣缓缓地,将卷轴展开。

卷轴的卷首,用一种古朴、肃杀的“金文”,写着六个大字——《天工开物·阴阳卷》。

这,才是陆家真正的、代代相传的“规矩”所在。

陆宣的目光,如同饥渴的旅人,看到了甘泉,痴迷地,落在了卷轴的图谱之上。

他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其中一幅图。

那上面,画着一尊威风凛凛的、全副武装的纸人神将。神将的体内,被用鲜红的朱砂,画出了一套极其复杂的、类似人体经脉的线条网络。图谱旁边的注解写着:“……气走周天,以神注之,方可通灵,力能开山……”

陆宣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纯粹的赞叹。

“祖先的智慧,真是鬼斧神工。”他低声自语,眼中的光芒,是那种属于技术人员,在看到精妙设计图时的狂热。

“了不起。这哪里是什么‘经脉’。这分明是,一套完美的‘内置应力承重结构’的设计思路!”

“按照这个结构,用竹骨作为支撑,能将外力,最有效地,分散到整个躯干。这样一来,即便是纸做的身体,也能承受巨大的冲击力而不溃散。‘力能开山’……嗯,这个说法虽然夸张,但其设计理念,确实是超时代的。”

“至于‘以神注之’,这是一种非常形象的比喻。指的是,工匠在制作时,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心无旁骛,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榫卯的连接,都分毫不差。作品的‘神韵’,自然也就出来了。”

他又翻到另一页,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破邪墨”的墨水调制方法。

要求取“雄鸡冠血”,混合“百年朱砂”,再辅以“无根之水”、“草木之精”等数种材料。注解是:“……阳血破煞,朱砂镇邪,此墨,可书符,可点睛,可令一切阴邪之物,望而生畏……”

陆宣看得,更是连连点头,眼中的赞赏,几乎要溢出来。

“绝了。这简直是,古代的‘高分子化学’!”

“雄鸡血,富含某种特殊的、我尚不清楚的‘活性生物蛋白’。朱砂,是性质稳定的硫化汞。二者混合,再以露水这种‘纯净水’作为溶剂,进行调和……这,这不就是一种最原始的、效果极佳的‘生物漆’或者说‘复合涂料’吗?”

“用这种涂料上色,其附着力、耐腐蚀性、抗氧化性,必然远超寻常的墨锭!所谓的‘破煞镇邪’,指的,应该就是其优越的、稳定的‘物理和化学属性’!”

他看着这卷在他眼中,充满了“科学”与“智慧”的古代工艺图纸,眼神,变得无比的火热。

他,陆宣,此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将这本“图纸”上记载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古代超黑科技”,一件一件地,完美地,复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卷《阴阳卷》重新卷好,放回箱中,锁好。

他并不知道,他眼中这些所谓的“应力结构”和“复合涂料”,在另一个世界,有着另外的名字。

一个,叫“阵法”。

一个,叫“灵墨”。

他只是一个,想把东西,做得和图纸上,一模一样的,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