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移风易俗
几户人家迁出了刘府。
他们本是一群篾匠,以制作修补船帆为生,先前海贸断绝以致生计困顿,又逢恶鬼巧立名目催迫凶狠,无奈投了解冤仇。
如今恶鬼被驱赶回地下,海波又已平,他们便向李长安告了辞。道士将他们统一安置在迎潮坊一处自潮义信收缴来的宅院,借钱予他们置办了工具,只待第一艘海船抵港,便要大展拳脚。
可就在入住新家的当夜,恶鬼找上了门。几十口人不分男女无论老幼,都砍了脑袋垒成小丘,血积成泊溢出门槛,叫第一个发现的邻居吓出来失心疯。
钱唐寺观分镇诸坊,并非白受香火,它们彼此呼应结成一座大阵,镇海波伏地气,让妖精鬼魅不得随意穿土透壤,只能借沟渠出入人间。
黄尾是地下沟渠网络的活地图,他指点解冤仇在几个关键节点,布下了禁制,派遣了兵马,照理说来,窟窿城那一巢恶鬼已被锁死在了地下,如何能再为祸人间呢?
循着凶手留下的踪迹,解冤仇找着了答案——一间供奉鬼王的祠堂。有人举行了祭祀,打开了地气,接引了恶鬼回到人间。但李长安却没法对祭祀者作出惩处,因为祭祀所在不是哪个巫师的神坛,而是本地一户人家的宗祠,他们只是在祭祀先祖之余,也顺便祭祀了陪祀的神灵。甚至于,他们都不知祭拜的所谓“灵公”就是鬼王,只道代代旧习如是。
解冤仇恳请十三家锁封地气禁绝淫祀,十三家却道大阵是镇海之要,不得随意改动,而喜神好鬼乃地方风俗,也不会随意干涉。解冤仇们只好一面尽力宣扬淫祀之害,一面组织人手夜中巡逻。然收效寥寥,恶鬼的袭击愈多。
街面上一些个高举解冤仇名号的人士忽的没了踪迹,譬如亲手出卖了罗振光的孟浩,他不耐清规情纵声色,所以并未托庇寺观,而是藏身于杨柳街中一间倡馆。某夜风流,枕边人早起,觉得被褥湿润温热,以为酒后失禁,正欲调笑,一扭头,唯见一具无皮血尸,肌理分明。他的整张人皮在夜里被悄然剥下,仔细烘干了,挑在竹竿上,吃饱了晨风,在解冤仇们阴沉的目光中招展。
很快审查出了结果,没有内鬼,是馆中一舞伎,曾育有一子而早夭,恰值忌辰,私下烧香祭奠。钱唐人祭夭折,通常会呼唤神明以庇护小鬼,最常见的是保婴龙王,其次是龙子龙女、游女娘娘之属。这舞伎所唤神灵就是那游女娘娘,系一得了香火的产鬼,百余年前被窟窿城招揽,作了钩星使者。杜浩由是不明不白暴露了行藏。
解冤仇们再深入调查,发现此类情形不胜枚数,只好把钱唐内外茫茫多的毛神一一排查,但凡有与窟窿城有干系的、不能验明正身的,通通遣了兵马翻坛捣庙。理所当然,进展缓慢。
一波未平。
城西一族大姓举行了一场盛大祭典,敬告天地之后,将贡品由特制的薄壳小船载着放流沟渠,其所祭何神自也不言而喻。好在,祭品半路被镇守节点的兵马截获,船上除了银钱、香火、血食,还有四对童男童女,其中三对是从流民处买来,剩下一对竟还是这一族人自家的孩子!
李长安忍无可忍,遣人将该族族长枷锁过来。
“我不要你们的银钱,也不要你们磕头,更不要你们的子女,只要你们不将钱财儿女献给恶鬼,这很难么?”
“道长是好人。”
“尔等为何背弃一个好人,去追随一个恶鬼?”
李长安本以为会在这族长脸上看见恐惧或狡猾,可没想,瞧见的却更多是茫然与委屈。
“可是……”他结结巴巴,像是一个孩子受到大人毫无理由的迁怒,“我等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
无尘的谋划环环相扣,先是高举旗帜,后是召集豪杰,再是斩断恶鬼爪牙使其困缩地下,然后于人间清除其祭祀,捣毁其神坛,断绝香火供奉,以饥寒使其虚弱,最后汇聚人间滔滔大势,反攻窟窿城,一举扫清残敌。
可谁也没想,最险恶的一步顺利完成,可在本以为最容易的一步却举步维艰。几百年来,对窟窿城的崇拜祭祀早已融入了钱唐坊间的方方面面,哪是杀几个巫师,捣毁几座祭坛能够解决的?
面对有形的敌人尚可还以刀剑,可面对无形的敌人,刀剑又能指向何处呢?
又一次带队扫除了一座鬼王“改名换姓”的祭坛,回程路上,李长安心底烦躁,他已然意识到,计划走到清理恶鬼香火这一步,已不是豪侠式的快意恩仇或者帮派式的喋血火并能完成的,恐怕须得有组织的移风易俗,但以解冤仇们……
前方忽起哄闹,一伙汉子冲进队伍,大多被随行制住,留着一个面容愁苦的老汉扑在李长安马前,二话不说,跪下就拜。
“小人牛六,求李仙人为小人做主!”
原来又是一个拦路伸冤的,自打驱逐了窟窿城以来,时不时有人找上门寻求公道,华翁便常笑称道士为“李青天”。
李长安压下烦闷,翻身下马。
“老乡你且起来,有甚需要帮忙的尽管道来。”
老汉却不说话了,只一味磕头。
道士心里“唉”了一声,这种情况这些日子他已见怪不怪,多半是受了哪个有势力的欺压,一时没勇气指名道姓。
低声问:
“泼皮?”
“豪绅?”
“官吏?”
“莫非,僧道?”
牛六仍旧磕头不止。
道士愕然,怪了,还能有什么人物?
“解冤仇!”
牛六一个年轻同伴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此刻挣扎着抬起头喊道。
“我们告的就是解冤仇!”
……
福佑坊东南隅有一座四进带偏院的大宅,先前被鬼使占去作了神祠,而今恶鬼失势,主人家却灵醒,转头又献给了解冤仇,于是大宅换了招牌,但门前车马如故,豪奢依旧。
今日,却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杀来,门也不叫,径直撞开大门,惊得宅中门徒高呼:
“哪儿来的泼皮?这可是玉面解冤仇高翎的宅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此放肆!”
可汉子们并不搭理,抄起哨棍劈头就打,没一阵,将门徒们放倒、打散,迎进来一个杵着拐棍的瘸腿汉子,正是曲定春。
一些被放倒的门徒本还在叫嚣,说什么“今日打死乃公,明日乃公作了李爷爷阴兵再来寻我儿”等等,可一见曲定春,却鼓起眼喏喏没了言语。
曲定春却看一眼他们也欠奉,阴沉着脸,领人径直往偏院去了,砸开阖锁严实的厢房。
但见房中窗户紧闭,不透天光,正中立着一个法台供着许多莲灯,两侧许多贴着黄符的铁笼,笼子里尽是一个个用狗血浸泡过的黑绳栓着脖颈的小娃娃。
或神情呆滞,或目光惊恐。
听着一声嚎哭。
却是牛六踉跄着冲进屋里,打开两个笼子,抱出一对儿女嚎啕大哭,同乡们跟着上去劝解,但没劝上几句,自个儿反倒跟着抽泣起来。
先前因度日艰辛,牛六听了同乡的劝告依附了一家香社。没想形势变化太快,香社被污蔑勾结海盗,被打作邪祀,香头被杀,成员也被一个投靠窟窿城的毛神掠去。牛六的老母、妻子被毛神献给恶鬼作了血食,自己与一干同乡被充作苦役驱使,一对儿女倒是保存了下来,却非是因那毛神良知未泯。
那毛神自号“保婴菩萨”,惯爱收集相貌可爱的童男童女的魂魄,有人上门求子,便让小鬼现身哀求,诱使父母靡费重金收养小鬼托身其家。这毛神又会在小鬼魂魄中施下法术,使其魂难附体,常常惊悸生病,父母只好又上门求治,由此骗取香火讹诈钱财。
不久前。
形势倒转,毛神又想改换门庭,却教解冤仇直接打上了门来,牛六一帮同乡趁乱逃脱,以为天理昭彰,却没想……
………
“我等扫除恶鬼邪神,本意是救百姓于水火,所以才捣了那‘保婴菩萨’的香坛,可这厮倒好,非但没释放小鬼,反倒收了那毛神的巫师与邪坛,自个儿作了老(和谐)鸨!”
刘府中,无尘、镜河、抱一等最初的解冤仇齐聚一堂。
华老恨恨道。
“依老朽看,该当剥却这厮的家财,撵出钱唐!”
高翎被绳索捆住,跪在堂下,闻言大惊:“老贼恶毒,要过河拆桥不成?!”
华老闻言怒不可遏。
“混账东西!那巫师早已交代,你这厮肆意操弄法术无度,使得数家婴孩惊悸而亡,你尤不知足,让那可怜小鬼托梦恐吓父母,索取巨资,竟比那邪神还凶恶贪婪几分!”
熟料。
高翎仍旧努着眼大喊:
“不服!乃公不服!有罪无罪,关你屁事。你是解冤仇,乃公难道不是解冤仇?凭啥叫尔等私设公堂,判审于我?这是知府衙门还是城隍府?!”
“闭嘴!”
曲定春拍案而起,破口大骂。
“你这狗娘养的勒索钱财、败坏我等声名,却还在犟嘴,以为有几分功劳,就可肆无忌惮么!”
高翎哼哼几声,撇过头去不言语。
曲定春叹了一声,向着大伙儿拱手道:“天下纷乱,撵他出钱唐与杀他何异?这厮固然该死,但终究有几分功劳,若杀他,叫旁人瞧见,还以为咱们大敌未除内乱先生,不若为大局暂且忍耐,依江湖规矩,叫他十倍偿之,再断指赔罪如何?”
华翁依然坚持,其余人迟疑不定。
最后,都将目光投向了李长安。
道士一直神飞天外,在思考着某个难解的问题,而今,这个问题似乎已有答案。
他徐徐道:
“是以除恶而救民,非是以救民而除恶。”
道士说得圈绕,高翎一时没懂,可抬头对上李长安垂下的凛凛目光,却不由毛骨悚然,奋力一挣竟绷断了绳索。
跳将起来,大骂:“你这狗……”
李长安已拔剑出来,当空一掷。
冷光明灭。
长剑已贯口而入,将高翎的污言秽语与脑袋一起钉死在了墙上。
满室惊愕间。
李长安再度开口。
“诸位,要扫清恶鬼残余,非得移风易俗不可。”
“欲移风易俗,解冤仇鱼龙混杂已不宜再用,非得立起一面新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