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鹤字
过了片刻,车厢里轻嘶了一声:“谒阙?”
“在皇宫里杀的,又有蜃境做辅。”裴液道,“天时地利人和,恐怕很久难再有那样一剑了。”
“皇宫里?那是真正有身份的人了?”邢栀怔了下,“是,你手上案子里所杀吗?”
邢栀如今位列紫绶,在仙人台已是说得上的高位,她知晓台里近日在宫城与城外所行的秘要之事,也知晓少年领走了那卷封存了二十三年,“不见不闻”的《明月之刺》。只是她职责不在此处,并不知秘案之细节。
“算是吧。这人杀了,这案子才算结了。”
“结了?”
“嗯。”裴液看着商浪坐到身边,把马鞭交到他手里,“本来一月能结的,但一直等着他这一环。”
“……”邢栀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是久在仙人台供职的,多少疑难奇案,被仙人台查清抚平,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悬留、无比重要,却又没人敢查、没人能查的案子也就那么可数的几件,它们有最高的秘级,存放在仙人台深处,等待着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将它们重新打开。
【明月宫刺皇后案之卷】就是其中之一,它从把自己合上算起,已经有二十三年了。
如今少年领了这个案卷,进宫三个月,回来就能落一个“结案”的公章……实话讲,大概自当年的“鹤字甲一”挂印之后,台里再没有这样的巡检了。
高阳算是中流砥柱了,但他最终还是要回宗承位的,而且他当年初做雁检时,干出的那些笨事险些令她怀疑自己的眼光。
“案情我就不便细问了,但……台里对在京玄门都有记录和注意的,这人是谁,回报一下可以勾掉了。”
“李度之前的那个亲侍,也是蜃城‘灞水使’,张梦秋。”
“……”
邢栀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把他杀掉的……这人在鹤榜排二百六十三的。”
车前的商浪一直似懂非懂,这时才震惊地“嘶”了一声,拧头瞪着少年。
裴液笑笑,也不知怎么说,实话讲他确实完全没觉出这人的强度,四十天和越沐舟特训一剑,刺穿一个大半身子还在蜃境里的人的咽喉,不说易如反掌,也算是探囊取物。
这表情落在商浪眼里就更高深莫测了,他早知道裴液如今不同凡响,但没料到连鹤榜也能随手杀来,一抱拳道:“裴兄,等见了祝哥儿你可要小心,别一不小心把他捏死了。”
裴液笑:“我一定收些力。”
纵然知晓是诸多条件集成下的一剑,但少年这样的战绩也确实太多了,只是大多都不大方便讲出。
但这种不便讲出的战绩在仙人台内部是不受影响的,因此邢栀意味深长地笑叹一声,道:“以后还望裴少侠多多提携了。”
照世仙人台地处幽静,平日也很低调,但并没有遮遮掩掩,或者说,它的存在就令人无法忽视。
在皇城之西,古来司天监所在,一条笔直的高台像银蟒一样直冲天际,或者它也像神京城刺向天穹的剑刃,丝毫不怕僭越地远远高过了神京所有的建筑,一枝独秀地立在那里。
其下,就是仙人台主衙。
确实是一处威严冷冽的所在,并不吝啬生人勿进的气质。其建筑形制也颇为独特,四栋高楼环绕仙人之台而立,已经颇有年月,每楼高层之间又以多条廊道相连。
高楼之下,就是一些联排房舍、院落、两三层的小楼,总的来说它比裴液想象中精致宏伟些,但占地并没有太大。
邢栀亮了紫绶印信,车马驶入一方院子。一路上商浪赶车,裴液盘腿坐在车辕上,写完了自己当任雁检以来的第一份结案文书。
每位巡检若能带着自己的性命与完成的案卷回到台里,都会手写一份结案笺子,同案卷一同封存进仙人台的档案里,翻查仙人台往前许多年的案卷,可瞧见的不只是那些案子的首尾,还有前代巡检们留下的痕迹。
邢栀带着裴液过了穿门越户,没有登上任何一座高楼,径直来到观星台下。然后她没有上去,和门前文书说了两句,那人瞧了裴液一眼,搁笔上去通传,不一会儿便下来,对裴液做了个“请”的手势。
邢栀笑笑:“去吧,台主就在上面。我无事禀报,就不涉足了。”
裴液点点头,朝她抱拳拜别,握卷提剑走了进去。
“就一条道儿,往上走吧。”门口文书向上一指。
确实就这么一条道,石砌石筑的廊道与阶梯,给人以亘古不变的纯净与稳定之感,走进来的第一时间裴液就已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响,越往上走就越加安静,裴液不禁升起一种想法——常年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很少思考人间的事情。
向上不知多久,终于渐渐开朗,顶处原来也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很空旷,地平天圆,形似穹庐,置物都是一些奇异的仪器和堆摞的书籍。
它也是同色石料砌成,但顶部离地很高,很干净,也就显得下方那袭素袍更加单薄渺小。
但他其实还是很高大的,骨架硬朗,转过头来时也显得很宽厚:“又见面了,且进来吧。”
裴液行了一礼:“明月之刺一案已结,因来复命。”
“嗯,今晨刚得了回报,结案文写了吗?”李缄伸出手。
裴液递上。
李缄低头看去,少年写得极为简洁,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一桩这样牵涉众多、悬置廿载的案子的结尾竟只此寥寥数语。
“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宫刺皇后一案,首尾已清。雨会把灵境漫延到岸上,刺客会从蜃境里出剑。
牵涉的人有:贺乌剑、鱼嗣诚、鱼紫良、张梦秋,都已经杀了;雍北、雍戟,还没杀。
没有无辜的人死掉。
锁鳞二十八年,裴液。”
语言很平白,也很简单,但李缄却多看了一会儿,取了公私二章盖上,合上递还道:“此案悬置甚久,一因宫禁之中,难以行事,更有鱼氏阻碍;二因刺杀之事扑朔诡谲,自越沐舟去后,更无人知晓细节。如今这件案子上的迷雾都被你吹去,一切清清楚楚,可算结案了。”
裴液接过来,李缄继续道:“这份案卷秘级是‘不见不闻’,在此级别中优先位次一直是‘九’,近两年提到了‘七’。你结了这件案子,可以做鹤检了。”
这话此前在五云楼上说过一次,此案确实惊险繁难,但也只是他裴液真正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何况他一直是拿仙人台作筏,行些方便之事,心里并没太把自己看做仙人台的人。忽然给他这张鹤字牌,还是有些犹豫。
“这,我才八生,也只办了这一件案子……还得保密。恐怕不能服众吧。”
李缄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大值得一提,低头从打开了一个小柜,择取着:“凡升任鹤检之人,谁身上没几件禁止调看的秘案。既然升了鹤检,自然是做了足以升迁的事——接下吧。”
他递来一块几乎没有任何辨识特征的小牌子:“之前是西洲帮你索要,你本人未到,给你录的是雁字乙上。鹤字不排上中下了,整个大唐所有分台加起来人数也有限,只在甲乙丙中排名。先与你一块‘丙一’吧。”
“这,这不会太高吗?”
“我认为,丙字里其他鹤检能做到的,你大半都能做到;但你能查的东西,几乎所有丙字、大半乙字都查不了,所以就先这样吧。”
“那,那祝哥儿,祝高阳是什么名次?”
“唔,他是‘甲十三’。”
“哦。”
“至于修为,不是一个鹤检必须的东西,大多时候来说,你不如一个缁衣,但有些时候,你足以超过一名谒阙的上限。在恰当的时候把自己放在恰当的位置,我认为你很熟练。”李缄在桌前低着头,有力的手指向左一挪,拨了张白纸来,“然后,我们就可以立个新的案子了。”
他伸手拈来支笔,随手蘸了蘸墨:“秘级……‘皆见皆闻’吧,优先位次‘第一’。”
裴液微怔:“什么?”
“【朱镜殿刺长公主案】”李缄平声道,提笔在纸上斜斜写下这七个字,“二十三年前,‘蜃城’居后谋划,刺我大唐皇后,昨夜再行谋逆之举,刺我真血长女。清查此所谓‘蜃城’,无论其后是谁,依律必定诛杀。”
他搁下笔,取章盖了,把这张纸递向裴液:“这案子关乎帝国根基,整个仙人台的巡检都会接,也会同传南衙、大理寺,裴鹤检既然在这里,就第一个接了吧。”
裴液看着老人平实的眉,这张脸一如既往地沉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裴液意识到,反攻开始了。
高来高去惯了,裴液都快忘了大明宫有守卫、大唐也有律法。
只因他搏杀的几乎是制订这些律法的人,正如对方无法用南衙查他,他也很难向大理寺举报鱼嗣诚在宫中毒杀公主。
麒麟注视、皇帝居住的地方发生的事,轮得到衙门去管吗?
但有些事情好像又一直都是在律法之中的。
如果你习惯了忽视它,等意识到的时候可能就已脱不开这张网的绞杀。
随着【明月之刺】案的落定,两名青风使的尸体已经陈列在仙人台里,他们刺杀的手段证据确凿,雁检裴液亲自撰写的案卷。那么蜃城当然就该被掀起来,而且是没有理由不被诸衙门合力掀起来。
南衙现在明面上是元照的地盘,暗面下是五姓的盘根错节,无论哪方,都会很乐意向着燕王一派压迫。
如果对蜃城完成了清查,揪住了那位指使一切的人,就算他贵为燕王世子、就算辅佐他的是北疆曾经战功赫赫的将军,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被斩首示众呢?在神京这样的地界,罪名一旦定下,难道他们还能逃去什么地方吗?
裴液接过这张纸,李缄则似乎只是如常批了件案子,收好印章敛袖道:“自上次后你经由西庭心承了【参星守】之位,是不是还没用过。”
“不是说,要得了完整仙权才能链接真天。”
“是,真天之权,须得完整‘实沈’才行。不过仙人台所录之【照主】里,谁也没有完整仙权,更无西庭心,依然可以承接神名,运使神力。于你而言,【参星守】之名应当是大大增强,不过我此前也没有案例,此番离京,你可以试试。”
“离京……我去什么地方?”
裴液确实在神京待不住,“觜星权”还没有着落,西庭心还悬而未决,他知道雍戟还在做事,是不可能安闲下来的。
但正如李缄所说,他善于且习惯把自己放在合适的位置,城外事态如何,自己如何切入,得先来询问仙人台的布局。
“唔,神京之外,前期的勘探基本也完成了,正在下一个阶段。具体执行上的事情,你可去西楼询问张中丞。”李缄道,“这份新案的立案、你旧案的归档,也都交由他吧。”
“唔,好。”
李缄点点头,似乎也没了什么话题,向他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但裴液却没有挪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李台主。”
“嗯?”
“我想向您问一个问题……不知这里方不方便。”
“请说。”
“请问,我能进入‘命犬’吗?”
李缄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也不了解,只做了回客,就看上我们了么。”
“想在这时向您了解。”裴液道。
李缄安静了一下:“首先,我要向你提醒,不要在任何地方透露你见过‘命犬’的人,更不要让人知道你认识他们。”
裴液点头。
“其次,你当然可以加入命犬,我们目前是把你当做下一位成员来观察的。”李缄看着他,裴液再次感受到了许绰那句“李缄讲话是为了精确,没有隐语,也不好打什么机锋”。
他确实有一说一。
“不过,你能不能进入‘西王母之梦’,并不是我们决定的。”李缄道,“如果你是经由我们的允诺而进来,那么以后也就可能被我们拒之门外。”
“那,是什么决定的?”
“两件事。”李缄道,“第一件事,是王母的遗惠。传说西王母在死去前,向人世间投下了她的遗产,后来拾得西王母馈赠的人,就获得了被邀请入梦的资格。西庭心也是她的遗赠,或者说就是最珍贵的一件遗赠。”
“那我现在……”
“不止现在,还要更早。在你刚刚取得西庭心时,我就注意到你了。”李缄瞧着他,“当然,它还在别人身上时,我也注意到了。”
裴液猛地一悚,怔怔望向了面前的老人。
“所以,‘西庭心’一直是一件漂流中的东西。”李缄道,“它可能的主人我们一直在观察,一开始是越沐舟,后来是瞿烛,再后来是你,我们都可以接受,当然,下一个也可能是雍戟。”
李缄声音平实:“我希望是你,如果是雍的话,事情就会很麻烦。但毕竟,还是要等它真正落定。”
裴液沉默一下:“你指的落定,沟通真天之权吗?”
“可以如此理解。”
“好,那第二件事呢?”
“你知道,‘命犬’是什么意思吗?”李缄也难得沉默一下,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几条追逐命运的狗。”李缄瞧向他,“裴液,每个拾得王母遗赠的人都有为之效死的理由,那么你的理由、或者说理想是什么呢?”
理想,实在对裴液是一个罕少接触的词。
但他只微微怔了一下,张口道:“杀了太一真龙仙君啊。”
李缄沉默看着他,他无所畏惧地直视着李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