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鹦鹉咬舌

第二百五十章 水帮

时间已经酉末了,天光昏黄下来。水面上一点也不安静,细雨还在飘飞,芦丛在风里摩擦,野鸭扑棱棱地,扑到风风响、扑到水水响,过一会儿约因争夺鱼虾,又发出几声短促的叫。

一声唿哨忽然从苇荡里穿出,扑棱声一时俱停,岸边几人都站起来了,一艘小船推开苇丛滑了出来,船上戴笠的人拿桨一撑,晃悠悠止住了船身。

“人都齐了?”

“齐了!”

撑船的四五十岁样子,不老不少的一个男人,皮肤是紧实的褐黑,筋骨有力,久经日晒风吹的样子,好像一辈子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水上度过。

其人拎起铁锚往岸上一抛,一个年轻人拾起扯住,剩下几个陆陆续续踩上了船。

“三叔,给你们武林中人做事,教不教武艺啊?”最后一个人提着铁锚,蹦了上来。

年轻人们都是精壮的后生,刚刚长成人的年纪,一共四个人,只有一个娶了媳妇,但娃还没下来。

“少贫嘴,我先过个名字。”撑船的倚住桨,回头在四人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二毛?”

第一个上来的个子最小,筋骨最精,生一道连心眉,举手道:“我,三叔。”

“大喜?”

“诶。”其人抬头应了一声,很敦实,沉默寡言的样子。

“赵宝?”

“是我,三叔!”拎着锚的年轻人立在船头。

“朱六?”

“在,三叔。”年轻人面目端正,挺矫健的样子,但很安静,皮肤浅黑,惯常做活的样子。

“人对就行,都舱里坐吧。”三叔把桨一撑,船向后滑去,“给你们交代清楚,今时不同往日,别嘻嘻哈哈的。这是大雁坞亲自吩咐下来,雁坞上面还有更大的大人,几百里江湖共操的大事,咱们做些边角,踏踏实实干,干完了领钱回家。”

“是嘞,三叔。”

“你们都认得我哈?”

“以前我哥跟您干过!”

“嗯,那你知晓规矩——最后酬银不论多少,我都抽二分。”三叔眸光扫过船里几人,见没人异议,把夹腋的船桨顺到手里,两臂一撑,小船轻快地向后冲去。

细雨飘打在额面上,鼻翼是湖河间的水气,杂着青芦的芳香,裴液回头瞧了瞧,船行不觉快,但只这么会儿已离岸颇远了。

“都是三叔叔提携,应该的。”

“我们村西大虎也办一样的事,他先瞒两分酬银,再抽三分呢。”年轻人把锚扔在船舱,坐下来,“他还不是真个青芦帮的好汉,只是个人家面熟的外围!”

“帮里近日人手不够,怕误了期限,就得找你们——反正都是些水上的活计,也不打杀,有甚么区别。”三叔道,“不过这事毕竟不大好,你们只说自己是青芦帮众,别张扬。”

“是,三叔。”几个人年轻人其实还颇新奇的样子,笑道,“也没处张扬,这大水场里,跟鸭子张扬么?”

三叔笑笑:“你以为你见不着人么?”

“不是说一连七日八夜都在水上——我还带了好些干粮呢。”

“嘿嘿,豪杰们要办大事,你以为就几条小船荡来荡去吗。”三叔笑了笑,也不多说,“走吧,先跟我去把网起了。”

“什么时候下的?”

“前日这时候。”

船在这时出了苇荡,湖面一片平旷。时候其实不算太晚,但阴雨把水域笼得昏昏黑黑的。

小舱之间、大舱底上都搭着干燥的木板,那就是可挪动的凳子,裴液跟两人坐在一个舱里,最后上来的赵宝坐在两舱的隔栏上。

“你们说也真有意思,这些水上的大豪杰们四方召集,还以为有什么忒大的事情,原来还真就是打鱼。”他晃着腿子,目光逡巡了两下,落到屈腿倚坐的裴液身上,“这位俊哥哥,你是南村人么?”

“是,南村朱六。”裴液笑,“我瞧你干粮里怎么还有白馒头,要发霉的。”

“我今夜就吃了。”

“你们以前给水帮做过事没有?”二毛探头道,“我是第一回,你说他们真的都人人带柄刀剑吗?”

“三叔不就没带。”

“三叔功夫好!”

三叔虽然是真正的水帮好汉,但常在各村里行走联络,长辈们都认识,也就削去些敬畏。

“我功夫不好,才不带刀剑。”三叔悠悠撑着桨,眺望着,“江湖里啊,什么身份配什么装束,你腰上带了刀剑,意思就我是个能打的,真打起来时人家就朝你劈砍……挺多年轻人啊,本事刚刚过槛,觉得配柄利刃,面子上有光彩,于是就光光彩彩地死了。”

舱里一时安静,几人毕竟还是没真个见过生啊死啊的,过了会儿赵宝小声道:“三叔……这回应该不会真打起来吧。”

“咱们就做这些边角,有什么妨碍。”三叔笑瞥了他一眼,“你这点儿胆子,还要教你武艺呢。”

“嘿嘿,学了武艺我就回村里,专打我哥!”

舱里激起几道笑声。

双桨把船越推越远,渐渐岸线和苇荡连为一体,成了雨中一片暗黄朦胧的线,近处的水是可见的,翻着昏沉的波荡。

几个年轻人窝在一起总有话说,简单打听两句来历姓名就开始说各自的趣事,其他三人的谈资多在水上,而且他们是用网的,并不能理解裴液的钓技,于是他把小时候搏斗大鲶鱼的事拣出来说了,几人都笑骂他吹牛。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船终于到了下网的地方,几人踏上船边起网,几个身强体健的熟手麻利地将网收了回来,活蹦乱跳的鱼一时在舱里蹦来蹦去。

“这是咱们船今日的交供,都择出来吧,看着有个一百三五十斤。”

“这么多大鱼,给多少钱买?”

三叔嘿嘿一笑,向旁边一抱拳:“这是帮里给雁坞豪杰的交供,你给帮里办事,帮里还要给你钱么?”

“嗨,那我拾两条卖了。”赵宝笑笑,忽然道,“诶,咱们何不捉一条烤了,充个晚食总行吧。”

“找死吗。”三叔转头盯住了他,面目冷肃,“七日之内,禁绝烟火,凡在湖上,皆应寒食。我记得说过的。”

“哦……哦,我,我忘了三叔。”赵宝有些尴尬。

“我再说一遍,做的是边角的事情,但要拿这一两银子,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别让我半途踢你下去。”三叔冷声道,船里一时气氛绷紧,几人低头噤声。

小船一路向西北,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择下来的鱼获堆满了一个大舱。前后没有着落,只有小船上燃起一簇飘摇的火,仿佛没有尽头地孤独航行,直到大约一刻钟后,他们绕过一座湖岛。

船上几双眼睛张起来了。

十支、二十支、几百支……密密麻麻聚成一片的渔火,把方圆近一里的湖面映得暖黄熠熠,中央被围簇的一条大船,像座立在水面上的小山。人影们在灯火下、船板上来去呼喝,简直像片水上的村落。

几人这时才明白“不要张扬”是什么意思,原来在水上确实会遇到人的,不是远远的两声呼喝,而是连船成地……几个从小生长水上的人也没见过这种排场,所谓豪杰一呼,四方群应,这真是令人屏息的场面,连最活泼的赵宝也不说话,他悄悄从隔板上下来,坐低了些。

“烦请各位朋友让一让水道!”三叔立在船头呼喝道,“小弟许三交供水货!”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船围拥间依然留着四通八达的空档,只是难免被水波飘动,前面几条船轻轻一撑杆就把路让了出来,有人道:“朋友,多少斤?”

“小船,今日交一百!”

“那也不少了!叫你们领头的给加肉!”

众人嬉笑着,船里几人却不说话了,赵宝偏头怔怔看着,这些人样貌衣着没太多特殊,但气质却好像和平常见的人不一样了——或倚在舟里的,或如履平地,多数挽着袖子、打着赤脚,剽悍的、精明的……铁器的光亮不时在各个船舱里隐现。

但却有人笑了:“这舱里几个后生属什么的?怎么老往下出溜?——喂,那小子,看我做什么,你是哪家大将?”

三叔道:“几个自家的晚辈,抬爱了。”

裴液笑:“你又是哪家大将?”

那人哈哈:“小子真没规矩,前辈问,必有答,晓得没有?”

但裴液也不必再回他,船划过去就划过去了,身旁的三个年轻人都挺敬佩地瞧他一眼。

赵宝有些懊恼:“要我老子在肯定又骂我怂包……不过这些好汉瞧着真个厉害——他们是不是都有真气?”

“一半儿一半儿吧。”船小船刚刚驶进大船的影翳里,正停了下来,船外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几人偏头看去,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正坐在旁边船头,半长的头发,两只手连带小臂都缠着布带,两只脚探进冰凉的水里,手里还握着个一臂长的小钓竿。

裴液一时几乎分不清她的性别,盯着小腿瞧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多半是个少女。

“青芦帮的吗?你们船上怎么那么宽闲?多装我一个呗。”

裴液瞧去,她船上确实挤了足足九个人,不过也没等什么同意,她轻轻一跃已迈了上来,立在船头上捋下宽大的裤腿,把腿脚都遮在了里面,然后就并膝蹲在了那里。瞧了瞧他们,一抱拳道:“我是小七,多谢各位好汉收留!”

两膝还夹着鱼竿。

裴液道:“你在这种地方怎么钓得着,鱼全被惊跑了。”

少女莫名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才道:“你管得着吗?”

“……”

大船上已经吊下两个篮子来揽收鱼获,但这时候上面却忽然传下一道语声:“许三,你船是新到么?”

三叔一怔,仰头抱拳:“是。”

“船上几人?”

“算小弟五人。”

“唔,今晨接的令,顶上面说今日恐有奸细混入,要各坞仔细清查……你这些人都没问题吗?”

裴液呼吸微屏,抬目把许三的脸纳入视野,只几个表情转动,他已看出其人在想什么。

——当然有问题。

喊这几个渔家后生不过为了独撑一船,抽些酬银,决不值得冒什么风险。

他当然没想过这几人里有什么奸细,但万一那奸细真个做下了什么,此后严查下来,他这点小错绝藏不住,万一遭了迁怒呢?

“怎么不讲话?哪个有问题。”

这是雁坞——青芦帮的顶头上派亲自发问,许三绝没有隐瞒这些事的道理。

但下一刻裴液发现自己好像完全猜错了——许三抱拳一礼:“没,刚惊着我了大哥,咱们打个鱼,怎么还有奸细呢?”

“多的莫问——你这些人都没问题吗?”

“没的,都是家里的小辈,只是怕生些。”

他这时竟然担心的是被看出来自己想挣一二两私银!

但三叔话音未落,一下就哑在嗓子里了。头顶上,一道身影拨开身前问话的人,从高及三四丈的甲板上直直坠了下来,衣襟猎猎,落地时却只在船头轻轻一点,小船微微一晃,只如接了个一二十斤的东西。

这人面目如鹰,一身黑衣,腰间垂着柄剑,目光一霎间扫过船上所有人,每个人都仿佛被针短促地扎了一下。

“荆堂主。”三叔一个激灵,弃了双桨,立身抱拳,“您、您有何吩咐?”

男人没有说话,只按着剑再次把每个人细细扫过,良久才缓声道:“这里面每个人,你都知道底细么?”

三叔一时颤颤,说不出话来。

男人目光停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是……是雇来的几个渔家后生,都,都是良善的。”

荆堂主目光如刀地先落在裴液身上:“你,是什么人。”

裴液露出些紧张,起身抱拳:“我是朱六,家住沿河南村,从小习过两年武艺,闻说各位豪杰聚义,前来、前来见识。”

荆堂主瞧着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抿了嘴,好像想起什么烦心事,大略扫了一眼这船上,转身道:“既然都是渔家后生,那没什么,把事做好就行。”

言罢他轻轻一跃,就又直直掠上甲板去了。

只留三个年轻人怔怔仰头。那位叫小七的少女倒是依然盯着她没入水面的鱼线,好像全没关心船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