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多丽人废柴煮酒
第396章 稚子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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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谦与胡缨的婚事,办得极尽风光体面。
满座皆是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正当宴席气氛最是热烈之时,门口唱喏的仆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藏不住的紧张:
“内侍省内常侍杨九郎,奉弘农郡公之命,贺刘明经大喜!”
喧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杨九郎?!
谁不知道他当初求娶刘娴被刘家拒绝了?
他此刻登门,什么奉杨志廉之命前来贺喜?
八成是伺机报复,寻衅滋事!
在一片复杂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杨九郎带着两个小厮,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低调的锦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刘绰心下赞赏不俗他的气质,若不是宦官身份,当真是个十分惹眼的俏郎君。
“刘明经大喜!恭喜恭喜!”杨九郎无视了满场异样的目光,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家父听闻刘明经高中,又迎娶祁国公府千金,此乃双喜临门!特备下薄礼,聊表心意,恭贺二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姿态,这言辞,竟真是来贺喜的?
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正带着傧相们敬酒的刘谦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和妹妹。
刘坤强自镇定,客套道:“多谢郡公美意,多谢杨常侍亲临。快请入席饮杯薄酒。”
心底想的却是:他最好只送礼,不要留下吃酒。要不然,该安排他坐哪一桌?
“喜酒就不喝了!在下还有公务!”杨九郎笑道,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刘绰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意味深长,“郡主安好?在下这里,还有一份‘小礼’,是给郡主的。”
众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给郡主的?
单独一份?
高远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刘绰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飞速盘算。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哦?杨常侍有心了。不知是何物?”
杨九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亲手递向刘绰,同时身体微微前倾,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小小心意,望郡主笑纳!”
刘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舒王府绮罗,怀胎六月,面有红痣,已混入贵府后厨杂役中。”
刘绰瞳孔骤然收缩!
绮罗?
这货是谁?
既然是舒王府的人,她是怎么逃出被查封的舒王府的?
怀胎四月,怀的谁的孩子?
总不会是怀了刘谦的孩子来扰乱婚礼的吧?
难道是怀了舒王的遗腹子躲到刘家来了?
等等......她居然混进了刘家,就在今天的喜宴上?!
杨九郎说完,立刻恢复了正常声调,仿佛只是递了个普通物件:“某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诸位尽兴!尽兴!”
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竟真的不再停留,带着小厮转身就走,留下满堂惊疑不定的宾客。
长子刘珍将人送至门口。
刘坤作为主家,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朗声笑道,“郡公高义,杨常侍赏光,都是给小儿面子!喜宴继续,大家满饮此杯!”
刘绰将字条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惊涛骇浪远胜表面。
她迅速给李德裕递了个眼神,快步走到僻静处。低声吩咐几句后,高远带着几个护院匆匆去了后厨。
正在帮刘谦挡酒的李德裕立刻会意,低声对宾客笑谈几句,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怎么了?”
两个人边说边朝着桃花坞的方向走去。
“杨九郎说,有舒王府的人混进了我家后厨!这个绮罗是谁,想玩灯下黑还是别有目的?”刘绰语速极快,将字条递给李德裕。
“此人我倒是知晓。”看完字条后,李德裕面色红了红,神情不自在道:“她是舒王养在府里的侍妾,据说......”
“据说什么?”刘绰盯着李德裕的表情,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是纯粹的困惑。
“她跟你长得有几分相似......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派人去调查过她!”
“舒王府的侍妾?跟我长得像?那她怀的是舒王的孩子?她跑我家来干嘛?难道是舒王这个疯子要她来投奔我的?”
刘绰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与舒王的交集,仅限于那些充满算计、试探甚至威胁的场合。
舒王府的内眷,对她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除了数次对她痛下杀手的舒王妃外,一片空白。
绮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如同天外来客。
跟她长得像?
难道舒王还玩起了替身文学?
李德裕脸色铁青:“无论缘由,其心可诛!如今府中忙着办喜宴,她定是想趁乱行凶!当务之急是确保安全!”
“我已经派高远去后厨拿人了!杨志廉特意挑在喜宴把这件事挑明,想要干嘛?示好?还是敲打?”
很快,一个腹部微微隆起的妇人就被两个健壮的护院押到了十分安静的桃花坞。
她挣扎着,嘴巴被堵住了,一双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刘绰脸上。
高远将手中的油壶朝她脑袋上一泼,大手粗鲁地抹了几把后,又用灶房里带出来的一块麻布一擦,女人脸上刻意涂抹的伪装消失不见,露出原本清秀却因刻骨怨恨而扭曲的五官。
“禀郡主,她是府中为筹备此次婚宴新买入府的。自称夫君早逝,留下老母和遗腹子要养,这才出来做工讨生计。夫人心善,看她怀身大肚的不容易,便将人留下了!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包巴豆粉,看来是想引起宾客不适,制造混乱,再伺机作恶!”
刘绰知道,作为一个业务能力出色的护卫,胡缨手上人命不少。为防胡缨的杀伐业报波及到子嗣问题,曹氏可谓操碎了心,恨不得能日行一百善!
将一个做了伪装、处心积虑卖可怜的孕妇买入府中为奴也不足为奇!
当看清那张脸时,她心中猛地一震——这张脸,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和轮廓,虽因怨恨和憔悴失了神采,但那底子……
然而,这丝熟悉感并未让她觉得亲切,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茫然和荒谬感。
“刘绰!你这贱人!妖女!”口中布团取出后,绮罗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尖利破音,她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扑向刘绰,“是你!都是你害死了舒王殿下!你断了他的生路!也毁了我的一切!你这张脸……就是这张脸!殿下他……他……”
她哽咽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瞪着刘绰,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凌迟,“我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你的影子!他死了……我什么都没了……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撕烂你这张脸!让你下地狱!”
歇斯底里的控诉,字字泣血,充满了被当作替代品的屈辱和对“正主”的滔天恨意。
替身?影子?
刘绰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似、却因疯狂和绝望而面目全非的脸,听着那些关于舒王如何将她当作“自己”来宠爱的控诉,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讽刺感从心底升起。
菀菀类卿?
她认识舒王李谊,知道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的冷酷,甚至他对自己那点扭曲的占有欲。
但她从未想过,也根本不在意,他竟然会在自己的后院里,找一个容貌与她相似的女人来寄托这扭曲的情感。
她看着绮罗,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惧,只有一种穿透疯狂表象的审视,以及一丝……怜悯?
她很想说:舒王的下场是他自己的野心和选择所致,与她何干?
可如今她知道,不止如此。
舒王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的目光落在绮罗隆起的小腹上,那里面是一个无辜的生命,“你口中的殿下如何待你,与我无关。我对你也毫不知情。你恨错了人。 ”
“你撒谎!你装什么无辜!”绮罗被刘绰那近乎漠然的“不知情”刺激得更加疯狂,“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在看另一个人!都是你!你这祸水!没有你,他不会死!没有你,他就会爱我的!他在起事前只将我送了出来!他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去死?我好不容易才趁着办喜宴的机会混进刘府!为什么?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她?”
“够了!”李德裕厉声打断她,将刘绰护在身后,看向绮罗的目光冰冷如刀,“荒谬!你这疯妇,被人当作玩物,不去恨玩弄你的人,反倒将满腔怨毒倾泻于无辜之人,更欲行刺!其心可诛!”
刘绰轻轻拉了拉李德裕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动怒。
“你是个可怜人,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刘绰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不想着找个地方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留下他一点血脉。反倒想方设法地接近我,报复我?脑子呢?母爱呢?”
“我可以陪他去死!你呢?殿下,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爱你,我才是那个真正爱你的人!你为什么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为什么?”绮罗只愣怔了片刻,就继续面目狰狞地嘶吼起来。
“把她的嘴堵起来!”刘绰抬了抬手。
世界归于安静后,她和李德裕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道:“稚子无辜,原来这才是杨志廉给我出的难题。”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直接将人送去大理寺?还是留下舒王的孩子?”李德裕问。
“她才是孩子的母亲,要不要这个孩子该由她来决定!”刘绰看向绮罗,认真道:“你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这便将你送去大理寺,成全你们一家三口地下团员!你若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会找个稳妥的地方将你安置起来。待孩子平安生下后,送去善堂或寻个清白人家收养,不提身世。至于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活着,便是对这孩子最致命的威胁!”
这个处置,完全出乎绮罗的意料。
刘绰没有暴怒,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因她的辱骂而报复。
她的平静,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一种站在更高处俯视这场荒诞悲剧的疏离感。
绮罗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愤怒、恐惧、或者得意洋洋的嘲讽都没有出现。自己倾注了全部恨意的敌人,竟然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更让绮罗感到崩溃和彻底的羞辱。
她积蓄了所有力量、赌上性命和腹中骨血想要完成的复仇,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价值的彻底崩塌,让她眼中的疯狂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茫然。
李德裕深深看了刘绰一眼,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席太久恐惹人怀疑!”
尽管知道,一旦绮罗选了后者,留给他们的是杨志廉握在手中的一个把柄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他还是愿意支持她的决断。
他的绰绰是那么的胸怀宽广,那么的让人心动!
刘绰挽住李二的手,最后对绮罗道:“记住,你只有一个婚宴的时间考虑!”
绮罗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眼中疯狂与绝望交织。
刘绰用平静的话语清晰地为她划定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大理寺的牢狱与必然的死亡,另一条则是在刘绰的“恩赐”下,孩子得以存活,而她将彻底消失。
她不需要这贱人的怜悯!
更不要她的孩子被随意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像野草一样卑微地活着!
“皇家血脉”这四个字在她心中如雷轰鸣,压过了所有求生的本能和对腹中骨肉的不舍。
殿下是龙子凤孙,他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享尽世间尊荣!
即便殿下败了,死了,这血脉也流淌着天家的骄傲,怎能沦落尘埃,成为刘绰彰显她“仁慈”的工具?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壮感瞬间淹没了她。
既然无法手刃仇人,为殿下复仇,那她就带着殿下最后的血脉,让刘家的“喜宴”,染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秽!
见刘绰和李德裕不再看她,转身欲走。
电光石火间,她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
押着她的护院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撞得一个趔趄,钳制的手瞬间松脱了几分!
“娘子小心!”李德裕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绮罗挣脱的同时,一把将刘绰拉向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她。
然而,绮罗的目标根本不是刘绰本人!
她挣脱束缚的瞬间,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扑向了廊柱!
“砰!”
“噗——!”
鲜红刺目的血沫溅在青石地上,也溅在了她自己的粗布衣襟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带着怨毒快意的笑容。
她死死瞪着面露惊愕的刘绰,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饱含无尽恨意的声音:
“殿下……的孩子……是……天潢贵胄……岂能……苟活……于……你这……贱人……之手……”
“这……肮脏……世道……配……不上……我儿……”
“殿下……等等……妾……和……孩儿……来……陪……您……了……”
“刘绰……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却越来越亮,充满了殉道般的狂热。
剧烈的抽搐了几下,绮罗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不甘地“望”着刘绰的方向,嘴角凝固着一抹诡异的、带着血沫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