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烬人间一
清晨七点十五分,闹钟的蜂鸣如同细小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沈默混沌的意识边缘。
他睁开眼。
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平整的白色石膏板上,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从角落向中央蔓延了大约五厘米。这道裂纹,三年前他搬进这间位于城市东区“阳光苑”小区十五楼的两居室时,就已经存在。他曾想过找物业修补,后来便忘了。
空调无声地送着恒温的风,二十六度。空气干燥,带着过滤网清理后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化学柠檬味。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没有灰尘,没有汗味,没有食物残留的气息。干净得……近乎无菌。
沈默缓缓坐起身。
动作流畅,没有刚睡醒的滞涩感。被子滑落,露出精瘦但肌肉线条分明的上半身。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均匀的冷白。锁骨下方,心脏正上方的位置,一片光滑平坦。
没有伤痕。
没有玉蝉。
没有蠕动蔓延的、暗红色的血丝网络。
只有一片……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异常的、冷白的皮肤。
他抬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精确,轻轻拂过那片皮肤。
触感冰凉。
一种恒定的、仿佛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冰凉。像触摸一块在恒温箱里存放了太久的玉石。
指尖下,没有任何搏动。
没有心跳的悸动,也没有那曾经如同活物般盘踞的邪玉的震颤。一片死寂。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复合木地板上,无声无息。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
七月的晨光,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热度,瞬间涌了进来。楼下的小区花园里,晨练的老人打着缓慢的太极,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追逐着跑过。远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闪着金属光泽的河流,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嗡鸣。
一切鲜活,嘈杂,充满烟火气。
沈默灰白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这幅生机勃勃的画卷,如同两块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无法驱散那层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的灰白质感。
他像一个误入人间的……观察者。
“默哥,起了?”一个温软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甜意。
林晚。
他的妻子。
沈默转过身。厨房门口,林晚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她手里端着一杯温水,正小口喝着,清晨的阳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带着笑意,像盛着碎星子的湖泊,清澈见底,映着沈默的身影。
“嗯。”沈默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的微哑,但平稳异常。他走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林晚手中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林晚顺势靠进他怀里,仰起脸,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她的身体温暖、柔软,散发着干净的皂角香气和独属于她的、温暖的体息。“昨晚睡得好吗?”她问,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他胸口那片光滑的皮肤。
她的指尖温热。
那温热的触碰落下的瞬间,沈默皮肤下那片冰凉的灰白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像沉睡冰川深处,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混合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绝对死寂的……“存在感”……瞬间试图沿着那温热的指尖……向上蔓延、侵蚀!
沈默的呼吸,在千分之一秒内……停滞了一瞬。
灰白色的瞳孔深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混沌暗影……极快地掠过。
下一秒。
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控制力,将那股试图反扑的冰冷洪流……强行按回了心脏深处那片绝对的死寂。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瞳孔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异样。
“很好。”他低声说,声音平稳无波,抬手将林晚颊边那缕碎发轻轻别到耳后,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温柔,“你呢?”
“做了个梦,”林晚舒服地在他微凉的怀抱里蹭了蹭,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梦见一片好大的棉花地,白茫茫的,我在里面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醒来觉得有点累。”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
棉花地。
白茫茫。
沈默拥着她的手臂,肌肉有极其极其微弱的、瞬间的僵硬。如同精密仪器运行中,一个微不可察的齿轮……卡顿了一下。
“累就多睡会儿。”他说,声音低沉温和,听不出任何异常。
“不行呀,”林晚笑着退出他的怀抱,转身走向厨房,“今天产检,约了李主任九点半,可不能迟到。早餐马上好,三明治和牛奶,很快。”
厨房里传来煎蛋的滋滋声和面包机弹起的清脆声响。温暖的烟火气弥漫开来。
沈默站在原地,看着林晚在晨光中忙碌的背影。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腰身,以及……那已经微微隆起、孕育着新生命的柔软弧度。
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居家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那里……一片冰凉。
没有任何属于另一个生命的、鲜活的悸动。
只有一片……恒定的、如同极地冻土般的……死寂。
灰白色的瞳孔深处,倒映着林晚温暖忙碌的身影,也倒映着玻璃窗上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如同覆着灰烬面具的脸。
两张脸重叠在一起。
温暖与冰冷。
生机与死寂。
孕育与……空洞。
***
“启明星创投”,位于市中心CBd核心区的摩天大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如同微缩模型般铺陈开来的城市天际线,钢铁森林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焦香、昂贵香水的尾调,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金钱和权力的压力。
“……综上所述,基于对‘智芯科技’核心团队技术壁垒、市场增长潜力以及我们退出路径的深度分析,”沈默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声音平稳,语速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激光笔的红色光点精准地落在ppt复杂的财务模型折线上,“A轮领投,估值区间锁定在12到15亿美金,是风险与收益的最优平衡点。我的建议是,跟进,并且要快。”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领带是沉稳的深蓝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张脸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灰白底色,但在顶灯专业的光线下,被修饰得近乎完美,只剩下一种冷峻的精英感。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扫过会议桌旁每一位正襟危坐、身价不菲的投资合伙人。
没有疲惫,没有紧张,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像一台设定精准、高效输出的分析仪器。
“沈总的分析一如既往的犀利。”坐在主位、头发花白的王董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赞许,“数据扎实,逻辑清晰。智芯这个案子,就按你的方案推进,由你全权负责。”
“明白。”沈默微微颔首,关闭激光笔。动作利落,毫无拖沓。
会议结束。人群起身,低声交谈,陆续离开。沈默收拾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和文件。
“默哥,”助理陈宇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下午三点和‘深蓝科技’张总的会,资料都准备好了。另外,林姐刚发消息,说产检一切正常,宝宝很健康,让你别担心。”
沈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最后一份文件放入公文包,扣上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灰白色的瞳孔扫过陈宇年轻的脸,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宇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默拎起公文包,走向门口。步伐稳定,步距精准得如同丈量过。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走廊里冷气更足。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得刺眼。一个抱着厚厚文件的年轻女职员低着头匆匆走过,差点撞到沈默身上。
“啊!对不起沈总!”女孩惊慌抬头,脸瞬间涨得通红。
沈默侧身让开,动作恰到好处。没有皱眉,没有责备,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在女孩脸上多停留一秒。他只是微微颔首,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石膏面具,继续向前走去。
女孩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股无形寒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才敢大口喘气,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撞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刚从冰库里搬出来的……大理石雕像。
回到独立办公室,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沈默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和人群。
他缓缓抬起手,解开西装扣子,又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
冷白的脖颈和一小片锁骨下方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他灰白色的瞳孔,倒映在光可鉴人的落地窗玻璃上。
玻璃中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他解开衣领的动作。
也清晰地映出……在他自己都看不到的后颈发际线下方……那被衬衫领子遮掩的皮肤上……几道极其细微、颜色比周围皮肤更灰暗、如同瓷器冰裂蔓延开来的……纹路。
那纹路,正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下延伸……隐没在挺括的衬衫布料之下。
沈默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玻璃中自己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以及后颈处那几道不祥的灰纹。
他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按在了自己左侧胸膛。
西装和衬衫之下。
一片冰凉死寂。
没有心跳。
只有一种缓慢、沉重、如同冰川在深海移动般的……搏动。
源自心脏深处……那一点……永恒的……灰烬核心。
***
“沈先生,看这里!宝宝的小手在动呢!真可爱!”
市妇幼医院vip检查室内,光线柔和。超声探头涂着冰凉的耦合剂,在林晚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滑动。墙壁上的高清显示屏里,黑白影像模糊地跳动着,勾勒出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产科主任李医生,一位四十多岁、气质温和干练的女医生,指着屏幕,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喜悦和安抚:“看,这是小脑袋,这是脊柱,发育得非常好!胎心强劲有力,148,非常标准!林女士,沈先生,恭喜你们,宝宝非常健康!”
林晚躺在检查床上,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混合着紧张和巨大幸福的光彩。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沈默冰凉的手。
沈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灰白色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屏幕上的影像。
那团模糊的、跳动的光影。
健康。
胎心148。
强劲有力。
这些词汇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脸上,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极其自然地、缓缓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形成了一个……标准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温暖。欣慰。带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完美得如同橱窗里展示的模特。
只有被他冰凉手指握着的林晚,在巨大的幸福冲击下,忽略了他掌心那恒定的、如同握着一块寒冰的……低温。
沈默的目光,越过屏幕上那团代表“健康”的光影,落在了影像一角,一个极其极其细微、形状不规则、颜色比其他区域略深一点的……小阴影上。
那阴影很小,很模糊,在快速跳动的胎心光影旁,毫不起眼。
李医生的探头滑过,阴影一闪而逝,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沈默看到了。
那阴影的轮廓……像一只……蜷缩的……蝉。
灰白色。
如同凝固的……灰烬。
他的微笑,在嘴角维持着完美的弧度。
灰白色的瞳孔深处,那倒映着屏幕光点的深处……一片……绝对的……死寂。
如同万丈冻土之下,被永恒冰封的……深渊。
他握着林晚温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她温热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仿佛在感受着那最后一点……属于鲜活人间的……温度。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音玻璃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检查室里,只有仪器规律而欢快的“滴滴”声,和李医生温和的解说。
沈默灰白色的脸上,那标准化的、温暖的“父亲”笑容,纹丝不动。
心脏深处。
那一点永恒的灰烬。
在仪器发出的、代表新生命蓬勃心跳的“滴滴”声中……
极其极其缓慢地……
搏动了一下。
冰冷。沉重。
如同……深渊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