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没羞臊
朔风渐紧,寒意浸骨,寻常百姓家便早早备下薪柴,紧闭门户,只在屋中取暖度日。
京都里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只需两文银,便能在里头安坐一日,茶水瓜子管够,任你消磨时光,无人驱撵。尤其那些说书的茶楼,更是座无虚席,火爆异常。
往日里,说书先生多讲些话本中趣闻,经他巧舌演绎,便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近来却不同,口中说的,竟是些人家的闲闻轶事。
常来听书的老客,一听便知其中关窍——这可不是哪个话本里的家长里短,分明带着京中贵胄的影子。许是好事者匿名写就,又经人添油加醋传扬开来,再结合京中近况稍一揣度,便能猜个七八分真切。
那故事说的是,有位出嫁的女儿不幸病亡,娘家人竟要索回当年陪嫁的嫁妆。殊不知,那些嫁妆早已依了逝者遗愿,过了明路,改换了名目归属。偏那娘家人不依不饶,非要讨回,更闹上门去寻衅,行事鲁莽,全无分寸。
故事虽简,说书人却将其中人物分了泾渭。正派自然是那早逝的女儿,与她托付嫁妆的闺中密友;反派,则是为争嫁妆不惜底线的娘家人。
大齐子民最重子嗣,听闻是母亲为孩儿保全资产,先便将那逝者与受托之人视作弱势。再听说连出嫁女儿的嫁妆都要索回,更是纷纷唾弃那娘家人不要脸面。
便是最贫苦的人家,嫁女时给出去的东西,也断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何况富贵人家?女儿的嫁妆,从出阁到寿终,一应所需皆在其中,既是给女儿的保障,也是娘家给她的底气。如今母亡子存,嫁妆自当作为遗物,留给世间血脉,这本是无需分辨的成规旧例。
这般奇事传开,引得满城议论。听书的百姓最善寻踪觅迹,不过两日,便将故事里的主人公给扒了出来。
京中流言如野火燎原,快得赵家两兄弟措手不及。
他们原想先发制人,却已被舆论裹挟,脚步滞涩,一时慌了手脚,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往怀王府,求他们的怀王姐夫拿个主意。
赵定、赵安兄弟俩慌慌张张赶到怀王府,见了怀王齐鄢,便将京中这两日沸沸扬扬的流言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言语间满是焦灼,只盼姐夫能拿个主意,压下这汹涌的舆情。
齐鄢端坐堂上,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完前因后果,指尖轻叩着紫檀木扶手,眸色沉沉。
他心中早有了几分推测,待听完细枝末节,那点猜测便愈发清晰。
“呵。”他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兴味渐浓。这先发制人的手段,干脆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的果决。
能在这风口浪尖上,不动声色地借说书人之口,将是非曲直摆到明面上,引着舆论偏向自己,这份先见之明与急智,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
几乎没费什么思量,齐鄢便猜到了这主意的出处——定是那个看似温婉,实则心思剔透的陈稚鱼。
他原本还想着,按先前的法子,稍稍施压,引得陆家深陷口舌,到时候,那体面了一辈子陆夫人,只怕是要对这个儿媳心生怨怼了。
略一思索,齐鄢抬手,止住了赵安还在絮絮叨叨的抱怨,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不必再按原计划行事。”
赵定、赵安皆是一愣:“姐夫?”
齐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事已至此,与其逆势而为,让她落了难,倒不如顺水推舟。”他眸光微闪,眼里兴味甚浓。
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女子,走一步看十步,竟在无声无息中破解了这次的事端,那他又何必再给她找不痛快,他原本的目的也并不是想让她为难。
借此时机,卖她个情面,拉近些关系,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可……可那些嫁妆……”赵安仍不死心。
“嫁妆?”齐鄢淡淡瞥了他一眼,“按律按俗,亡者嫁妆本就该由其子女继承,你们硬要去争,本就落了下乘,如今被人抓住把柄,也是自找的。”他顿了顿,沉声道,“先回去吧,此事我自有安排,莫要再上门寻衅,徒增笑柄。”
赵定、赵安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怀王的意思,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
待二人走后,齐鄢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着窗外飘落的几片雪花,手指叩在桌面,心脏久违的悸动起来。
与聪慧内秀的人打交道,总令人愉悦,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向来就欣赏的女子。
……
流言蜚语在京中盘桓至第三日,赵家那封家书终是递到了赵定、赵安兄弟手上。二人拆信一看,脸色煞白,再无半分先前的嚣张,灰溜溜收拾了行囊,连夜离了京城。想来回去之后,少不了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痛骂,只是这些腌臜事,自不会再传入旁人耳中。
陈稚鱼听闻赵家兄弟离京的消息,便知赵宓的嫁妆算是彻底稳妥了。经此一事,赵家颜面扫地,赵丞相刚荣退不久,最忌晚节有亏,五年之内,断不敢再妄动心思来觊觎这份嫁妆。
这日,京城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如柳絮般漫舞。陆曜携着陈稚鱼,往那片梧桐林而去——正是当初陆大伯赠予她的那处别院。
二人在园中消磨了一日,临窗设了暖炉,煮着新收的雨前茶,看窗外雪落枝头,别有一番闲趣。别院的向管事穿了件蓑衣,竟兴致勃勃地去冬湖旁垂钓,笑说要亲手炖一锅鲜鱼汤,给他们尝尝冬日里的活物滋味。
陈稚鱼见他走路时腿脚微跛,不由捂着手炉,轻声问:“向管事的腿……”
陆曜目光落在远处雪中的身影上,缓缓道:“向管事曾跟着大伯在军中效力,当年替大伯挡了致命一击,腿上便落下了残疾。大伯念他功劳,将他安置在此处。他一生未娶,也无亲眷,却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每年冬日还要破冰冬泳,身子骨许是比你我还要硬朗些。”
陈稚鱼闻言,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放下手中茶盏,话锋微转:“赵家的事算是了了,只是近日还有一事,想听听你的主意。”
陆曜抬眸看她:“若是府中俗务,你做主便是。”
陈稚鱼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睛,缓声道:“不是府中事。是秋月找了我,说想搬出去住,或是去庄子上,或是去寺庙里静修。看她神色,倒像是打定了主意。只是她如今……毕竟还是你名义上的妾室。”
“妾室”二字刚落,对面正饮茶的陆曜猛地呛了一下,喉间一阵发紧。
陈稚鱼一怔,忙递过帕子,他却摆了摆手,咳了两声才缓过气,眉头紧锁道:“她倒是清闲,一天到晚净生些莫名的念头。安分待着,莫来给你我添乱,便是好事了。”
陈稚鱼没接话,只道:“我也劝过她,如今诸事尘埃落定,留在府中并无不妥。只是不知她心中是不是还有别的顾虑。”
陆曜轻哼一声,语气带了几分不耐:“怕是你这个少夫人太过宽和,才让她今日一个主意,明日一个要求,得寸进尺了。”
“夫君莫急,”陈稚鱼忙道,“我瞧她神色,倒不像是想添麻烦的样子,寻常她也并未有什么求到我跟前来。”
陆曜看着她,叹了一声:“你永远都是这样好说话,好商量,他们只敢到你面前来跟你谈条件,你莫太惯着。”
见他这般态度,陈稚鱼反倒一时语塞。秋月虽未将话挑明,可依她揣度,对方大约是不想再顶着这妾室名分,在止戈院蹉跎——并非无事生非,而是因为……
她下意识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抬眸望向对面的男人,唇角漾开一抹温润笑意:“夫君觉得,你我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可有什么不称心意的地方?”
陆曜闻言一怔,虽不解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却也未曾轻慢,沉吟片刻,温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罢,目光落进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那抹柔意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陈稚鱼亦颔首:“我也觉得,你我之间算得上顺风顺水,日渐和睦。大约世间恩爱的夫妻,皆是如此吧。”
一句“恩爱的夫妻”,听得陆曜心尖一软,浑身都似浸了蜜般酥麻。
他直勾勾望着她,手臂一横,隔着桌面握住她的手,眼底情潮翻涌,声音低哑得近乎呢喃:“你刚有身孕,还是莫说这些话勾我。年轻的男人,经不起这般撩拨。”
这些时日,两人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便是同榻而眠,也只是各据一方。起初他还会悄悄拥住她,后来顾及着她的身孕,反倒刻意避嫌起来。
这般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久了,陈稚鱼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怔了两息。直到手背被他指腹细细摩挲,对上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才恍然明白过来,顿时耳根发烫,抿紧了唇,只觉口干舌燥。她猛地抽回手,皱起好看的眉头“呸”了一声,嗔了句:“与你说正经事呢,偏生说这些没羞臊的。”
陆曜挑了挑眉,眼底笑意暗藏——他若真要羞臊,这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