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1997年秋

    30


    “你好,来本花火。”


    10月中的花城,依旧残留着夏日的余火。书报摊角落的冰糕已经挂上了“打折”的立牌,从一块一支,到五毛一支,再到一块三支。


    赵迟来四处观望,确定没有赵庆国的影子,一把接过袋子就塞进书包里。


    她翻出一把皱巴巴的五毛一块,对上书摊正中间的一摞杂志,封面大字十分扎眼:大陆首骗牟其中!


    牟其中她听过。


    就是那个“罐头换飞机”的大陆首富。什么时候变成骗子了?


    她心生好奇,拿起来翻了翻。


    里面详细描写了牟其中从首富到首骗的过程,如何满嘴跑火车把中央和地方骗得团团转。


    比如去年他提到的一个投资点子:把喜马拉雅山脉炸开一个宽五十公里深两千多米的贯穿口,这样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就能吹入干旱的西北地区,使之变成降雨区,改善气候大力发展种植业。


    再比如,他将投入一亿美元送卫星上天,投资两亿改造三家国企……诸如此类天马行空的主意看起来还挺引人入胜。


    她顺手带了一本回去继续看,到晚上将要做题的时候才停下。


    打开抽屉,没有摸到熟悉的书签,她颇为纳闷的“咦”了一声,猜测是自己又胡乱塞到哪儿了,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很快放弃,随便找到一把尺夹进去。


    学到一半,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她揉了揉,并没有其他动静。自从前几天被赵庆国抓包之后,她就没敢再顶风作案。


    “慢慢,出来一趟!”


    梁惠从外头叫她。


    “哦来了!”她以为又是检查作业之类,抱着测试卷出来却见张鑫他爸坐在客厅里。


    “张叔?来找我爸啊?他今天晚课还没回。”国庆假期,兴趣补习班正是繁忙的时候。


    “今天不找你爸,叔叔找你。”


    “找我?”她一愣,下意识想到张鑫在外面鬼混的事情,怀疑他是想找自己打探消息,但该说的之前都已经告诉过章阿姨了,还来找她是怎么个意思呢?


    “阿惠啊,我有点事要问慢慢,带她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没事吧?”他问。


    这话坚定了赵迟来的猜测。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日的情况,打算只等他一开口,就和盘托出。但奇怪的是,张叔只是把她带到一家糖水铺,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今天全都满足,丝毫不问张鑫的事。


    赵迟来疑惑:“叔,您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用这么破费我也会说的。”


    他笑了一声:“你就吃吧,叔叔今天不是来审讯你的,就是单纯请你吃东西。”


    “啊?为什么?”


    “我都听说了,你最近读书很用功,连带着张鑫泡在图书馆的时候也多了不少,叔叔很感激,没什么其他能给的,但背着你爸请你吃顿好的还是不算难。”看样子他对赵庆国之前的雷霆小怒也有所耳闻。


    “哦,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谢谢叔叔,但东西我就不吃了,我减肥呢。”


    他只字不提张鑫鬼混的事,赵迟来摸不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考验她。上回章阿姨明明说会转告他的,怎么如今看起来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主动交代。


    既然章阿姨说她自有安排,她就继续当不知道。


    张叔以为她不好意思,接过菜单自己点了,又从隔壁买了一些其他小吃,一起打包让她带回去。


    她拒绝无果,只能带回来,想着爸妈能吃。


    回到田字巷时,正好碰见下课的赵庆国,他远远就看见她手里的打包盒,像个支棱起来的公鸡瞬间斗志昂扬——


    “赵慢!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她赶紧把刚才的事解释给他听,但他似乎被骗出了抗体,压根不信,抢过她手里的袋子就把跳绳塞过来。


    “……”


    那种很难过又很难说的感觉又来了。


    梁惠是知道实情的,帮着解释了两句,但赵庆国还是没信。


    眼见赵迟来垂头丧耳,跳出一股子死意,她也翻了一根绳出来和她一起跳。


    “你爸也是上次弄怕了,这次才这么严厉,等你减下来也就好了。”她宽慰道。


    “我知道。”就是挺无奈的。


    “你要觉得不开心,妈陪你一起减。”梁惠试探着跳了两个,“其他的我弄不来,跳绳还是可以的。”


    随着动作开始熟练,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甚至挽了个花。


    “呜!妈你还会跳花式?”赵迟来震惊。


    “一点点,好多年没跳过,差点没想起……”她话说到一半脸色突然大变,皱着眉眼底隐约有两分不可置信。


    跳绳停下来,赵迟来疑惑:“怎么了妈?怎么不跳了?”


    “没事,我休息会儿。”


    梁惠摆了摆手没再跳,转身似乎想离开,看了赵迟来一眼又收回来一些,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坐到最近的凉椅上。


    “哦。”


    赵迟来略感奇怪,但又看不懂哪里奇怪,只能自己继续。


    没过一会儿,赵庆国出来倒垃圾,回去的时候顺路把梁惠也扶走了。


    赵迟来跳完两百个停下休息喝水,梁惠已经不在原地,凳子上只留有一片洇湿的水迹。


    她以为是梁惠喝水不小心洒漏的,抽纸擦了擦,结果刚蹲下来,隐约闻到一股馊味,似乎就来自面前的水渍。


    她蹙眉,表情疑惑。


    过了一会儿心里蓦然跳出一个离谱的猜测,看着梁惠所在房间的方向面露震惊。


    赵迟来怀疑梁惠有什么事瞒着她,或许赵庆国也不知道。


    但她却没办法和其他人说。


    周五下午放学,她有气无力往巷子里走。即将分开时张鑫嘘了一声:“稀奇啊,最近难得看你不直接去大清北。”


    “打球呢,你来不来?”她摇头。


    “嘿嘿,我也得去打球,下次一定啊!”他挥挥手走了。


    继续往里走,直接去羽毛球馆,这会儿赵庆国应该已经在等着。


    门口的金属立牌前站了一个人。


    “黎明律?你今天也来打球吗?”他正看着立牌上的场馆报价。


    “嗯?”他似乎在想事,回头的那一刻还没有回神,眨了眨眼看清赵迟来的脸,下意识往回收,“不是,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我这了?”他并没有直面她,一副赶时间随时都得走的样子。


    “有吗?”赵迟来仔细回想,“没有吧。”


    “书,书签之类的。”他提醒。


    “哦——”


    赵迟来想起来,前段时间她确实写过一批书签,最近还说怎么不见了,原来在他那儿?应该是之前还笔记忘拿出来了。


    “对,是我的!”


    “那,”他斟酌,“要还给你吗?”


    “不用!”她大手一挥,“这种东西我有的是,送给你就送给你了,你爱用用不爱用丢了也行!”


    “我不丢。”他立刻回复,顿了顿又补充,“我是说,暂时先不丢……等,等过完年,我再给你,给你答复。”


    “……啊?”不就是几个书签吗?要给什么答复?赵迟来百思不得其解。


    但看他一脸谨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儿没听懂。默了默,她直言不讳:“没太听懂。”


    黎明律吸了口气,终于正过来一些。


    “我没想到你也……虽然我们……但还是不能太着急,这种事情最好还是等到满18岁之后……更何况你现在分身乏术,太明显叔叔阿姨也会有顾虑……总之,年后再说,你……懂我意思吗?”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看起来简直就像在男科医院门诊大厅遇上了熟人一样!


    “……”


    他好像说的是人话吧?


    拆开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合起来怎么就这么难理解呢?


    要不再听听?


    这家伙每次都喜欢说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废话打头阵,重点一般都会留在最后。


    “嗯嗯,你继续。”


    黎明律微微一顿,仿佛她不该是这种反应。但他终于没再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我明天有个球赛,你要来看吗?”


    到这里赵迟来终于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就这个事儿啊,你早说啊!”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明天的安排,直拒了,“好像不行诶,我明天上午练拳下午刷题晚上加练,实在抽不出空,但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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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上支持你!加油!”


    “……”


    黎明律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熄灭了,脸上的疑惑更甚。


    “哎不和你说了,晚了我爸又得捶我!”她看了眼场馆入口的旋转玻璃门,没再和他瞎聊一溜烟跑了。


    赵庆国果然已经等不住,半路就碰见他往外瞄,张嘴问她是不是偷偷去三岔口了,赵迟来好一顿解释,是把门口还没走的黎明律指给他看,才打消他的疑虑。


    两人照常练习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休息区喝茶的时候,赵迟来又想起这几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爸,我妈是不是生病了?你有察觉吗?”


    赵庆国立刻放下茶杯,略显紧张:“什么情况?你妈怎么了?”


    赵迟来酝酿片刻,还是把那天的情况和他说了:“那凳子上的好像不是水,是……是尿。”


    她有点难为情。


    倒不是觉得说屎尿屁不自在,而是觉得说出梁惠的“秘密”不自在。梁惠不说当然是因为不想说,就像她一直隐瞒自己也是沙发一样。


    但身体健康和外在皮囊并不是一回事,赵迟来做不到假装毫不知情,她担心梁惠因为一时的脸皮错过治疗的良机,所以忍不住和赵庆国坦白。


    她以为这种事情,梁惠应该也不会告诉赵庆国,但没想到他听完脸上一点意外也没有,反而松了口气:“你说这个啊……不是什么最近的急症,好多年了。”


    赵迟来大吃一惊:“你是说我妈失……好多年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生完你之后落下的毛病,十多年了。”赵庆国叹了口气,“你妈一直觉得你还小,和你说这些不合时宜,让我别告诉你,没想到你还是自己发现了。”


    赵迟来追问。


    他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说梁惠当时生她的时候很凶险,拖了整整两天她才落地,差点难产。尽管他和阿嬷仔仔细细照顾了大半年,但过后梁惠还是留下子宫脱垂的后遗症。


    漏尿失禁这些甚至都是小问题,腰痛便秘感染更是常有的事。


    赵庆国丝毫没有因为是爸爸就回避和赵迟来谈起这件事,相反,他很郑重,而且欣慰道:“我们慢慢真是长大了,像个大人一样思考妈妈的感受,我晚上告诉你妈一声,更详细的情况让她自己告诉你。”


    赵迟来脸上一热:“没有啦,是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不过告诉妈妈是不是就没必要了?她应该不想我知道?”


    “怎么会?她可是你妈,这世上和你最亲近最不应该有秘密的人。”他慢声道,“慢慢也是女孩子,总得知道这些关于你身体的秘密。”


    “有道理。”赵迟来点点头。


    “更何况,你妈指不定多高兴你去问她,好让你知道她生你有多辛苦!”


    “啊?”她不信。


    赵庆国的往期案例张口就来:“比如你刚出生那会儿,她心里气不过每天一睁眼就开始问你这世上最辛苦的人是谁,你不说话,你那时候当然说不了话,她就一遍一遍自问自答当然是妈妈,当然是妈妈,以后要好好读书回报妈妈,这样给你洗脑像复读机一样……”


    他说着说着噗嗤一声自己笑起来,但嘴上没停,又继续举第二个例子,直把自己说得哈哈大笑。


    赵迟来听着却笑不出来。


    她想起了阿嬷。阿嬷也总是这样,笑呵呵的说出一些过滤掉疼痛和眼泪的过往。


    明明事实远比轻描淡写的几句笑话严重得多,却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就用轻松诙谐的语气来粉饰满是伤痛的外壳。


    这样的乐观哲学她暂时还无法理解。


    但她也不理解梁惠的回避哲学。


    她觉得痛就是痛,苦就是苦,没必要因为所谓的不合时宜,不合身份,不合这个不合那个就遮遮掩掩,独自承受。


    就算亲母子,也不可能天生就像抄作业的双排笔一样,前后传导得一模一样。


    因为接收器的方向稍有差别,即便同一条街的卫星电视也会有信号差异,如果还隔着一次又一次的错误调试和反向努力,只会更加不同频。


    最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或许她这个想法也不太对。


    但改变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想做奉行“有一说一哲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