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997年秋

    31


    赵迟来晚上回来得很晚。


    这是和赵庆国过了明路的,她说自己要去买点东西,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给了她二十块钱。


    她用这二十块钱买了一把很好看的木梳,让店员当作礼盒包装起来。


    “我知道,找个机会和她说……”


    “你一个男的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将近凌晨的时候,梁惠和去接她的赵庆国一起回来,进屋见赵迟来还在沙发上抠脚,微微一愣:“怎么还没去睡?就算是周末也不能熬太晚,妈妈怎么跟你说的?”


    “嘿嘿,我知道,马上就去,这不等你吗?”她腼腆笑笑。


    “你又长胖了?”梁惠上下打量她两眼。


    “没有的事!瘦了两斤呢!”她立刻挺了挺腰。


    为避免梁惠再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赵迟来也不再迂回,拿出准备好的礼盒奉到她面前。


    “送给你妈妈,给你拜个早年。”


    “……”


    梁惠迟疑了片刻,开始撸袖子,“你是又闯什么祸了赵慢?有事说事别来这套啊!”


    “不是不是,我没闯祸!”赵迟来冤枉得很,“就是单纯送你个礼物,这都不行吗?”


    “无事献殷勤,我信你有鬼啊!”梁惠说着手指已经拧上来。


    “啊——”


    赵迟来觉得挺多余的。


    她翻了个身,又在脑子里把自己扇了一顿,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干这种讨好梁惠的事。


    今天这回也最好烂在肚子里。


    “慢慢?你睡了吗?”


    门外响起梁惠的轻声询问,她没理。


    过了没一会儿房门直接打开了,梁惠坐来床边,拍了拍她的胳膊。


    “慢慢呐,我都听你爸说了,是……是妈误会你了,你别跟妈妈计较行不行?”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但有什么用?


    赵迟来轻哼了一声,从她手下挪出来。


    “哎呀慢慢,”梁惠追过来,“妈妈这不是太意外了吗?之前也没有这样的事,误会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么说,你是嫌我以前不懂事了?”她忍不住转头。


    “……”梁惠眨了眨眼,“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妈妈……哎呀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要是嫌弃你,说的只会比这个更难听!”她口不择言。


    但赵迟来还真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也对。”一副对她的战斗力熟悉至极的样子。


    “是吧。”梁惠也不觉得冒犯,顺势又道了一句歉,就把这事儿揭过去。“那梳子我用了,顺滑得很,好用的嘞。”


    “你喜欢就好。”


    赵迟来瓮声转头,已经没了一开始满心暖暖的期待。


    “哪里买的?这款式新得很哦,之前都没见过。”梁惠边说边往被子里钻。


    赵迟来随口说了个店名,察觉身后的动静,面无表情:“妈你干嘛?我要睡了。”


    梁惠眨了眨眼睛:“我也睡了啊。”


    “……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你当我不在这儿不就行了?”


    “妈……”赵迟来颇为头痛,“我明天还要早起,到时候把你吵醒了你又骂我。”


    “不骂你,再说我跟你爸请过假了,明早可以睡懒觉,今晚上咱们娘俩可以多说会儿话。”梁惠笑着在另一只枕头上躺下。


    清净无望,赵迟来干脆破罐子破摔。“行吧,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你爸让我好好和你讲讲女性生理卫生知识。”梁惠活力满满,一点听不出困意,“那不找对人了吗?我们单位每次妇女大会都是我主持的,好几次还上台演讲呢,熟得不能再熟了,你想从哪儿听起?”


    “随便吧,都行。”赵迟来打了个哈欠。


    “那就从月经期的卫生习惯开始怎么样?”


    “嗯……”


    梁惠娓娓开口,还真如她说的那样,一听就很熟练。


    赵迟来不怎么吃惊,但有点意外。


    她知道梁惠对待工作很认真,这二十年往回拿了不少积极分子荣誉证书,但却不知道她连本职工作之外的妇女工作内容也烂熟于心。


    赵迟来转头看向梁惠。


    她双手规规矩矩扣合在身前,侧脸被温热的台灯打上一层黄色的眩光,语速不急不缓,眼神专注而晶亮。


    做一件事就好好做,身心百分百全部投入,想到什么立刻去做计划,再一点一点实行,日日坚持不懈,月月总结反思。


    好像……她一直都是这样厉害的人。


    赵迟来忍不住探头过去,和她躺到同一个枕头上,伸手抱住她的肚子,摸摸捏捏。


    经历过艰难生育后的肚子松松软软,像极了西点屋里刚刚出炉的原味烤蛋糕。带着温热的气息,还能离指回弹。


    “嗯?”梁惠停下,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乱摸什么?”


    “我才没有摸你嘞,明明摸的是我的快乐老家。”她撇嘴。


    “我看你有点神思不清。”她一把打掉她的手,继续往下说。


    赵迟来却没再认真听了。


    她想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这么近过。虽然每天都会见面,说话,一起吃饭,但抛弃这些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像这样毫无保留的贴贴抱抱却几乎没有。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拥抱妈妈是如此简单又美好的一件事。


    “妈妈,我会好好读书的。”她突如其来打断,打了梁惠一个措手不及。


    “嗯?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她又缠上去,狠狠在她肩头吸了口气,语气沉醉,“我的妈妈好香啊。”


    “是吗?沐浴露吧?我今天换了个新的。”


    “不是,是黑洞啊……香香的黑洞。”她摇头。


    “……”梁惠没看懂,倒也没把她这个狗皮膏药撕开,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到哪儿了?哦,意外怀孕……”


    第二天赵迟来如往常一样早起。


    练完拳还主动加了一下训,过后小心翼翼上称,却发现并没有太大变化,


    “还真是肉去如抽丝啊。”


    她有些泄气,回头拿起扫把怒扫落叶,打算这样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一个靓仔插着手从南街巷口走进来,赵迟来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陈抑休:“一休哥?”


    “嗯?慢慢,早啊。”他微微眯眼,倒是没有认错。


    “哇你穿得这么周正,我差点没认出来。”其实也没太大变化,脚下还是熟悉的包浆拖鞋,就是换了个头和牛仔裤。


    “哦,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的,好像还是去年过年你妈妈买给我的。”


    “哦哦,”梁惠每次过年都会顺带给他添件新衣,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抓住其他重点,“你收拾什么行李?要出门吗?”


    “嗯,过几天要去躺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说是有个什么会,院长叫我去的。”


    “哦,那蛮重要的,你收拾不过来告诉我一声啊,我来帮你。”


    他点点头,继续往院里走。


    临了似乎想起什么话,又停下。


    恰好赵迟来也开口了。


    “对了你吃早饭了吗?”


    “没有,我想要的肠粉卖完了,就没吃。”


    “没有就不吃了?你什么时候挑上食了还?”她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一块吃吧,肠粉没有啊,今天喝粥。”她有气无力往回走,“明天也喝粥,天天都喝粥……”


    疑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精力。


    赵庆国端上来一碟油浸咸鱼,打开电视。


    “没什么好吃的啊阿休,粥有的是,不要客气。”


    “好的叔叔。”


    平常是没有这碟东西的,今天是沾了陈抑休的光才能闻到点油腥味。


    赵迟来瞥了眼旁边,赵庆国正专注看电视里的早间新闻。趁他不注意悄悄把筷子伸向碟子,夹起一块,然后以迅雷之势收回来。


    全程快得很,陈抑休压根没看清,是听见“当”的一声,赵庆国的筷子把她抓了个人赃俱获,才明白过来。


    “嘿嘿爸,你就让我吃一块怎么了嘛。”她挣扎。


    “放回去。”他镇压。


    “就一口,一口就行。”她商量。


    “我不想说第二遍。”他没得商量。


    “哼。”


    赵迟来很快落败,心不甘情不愿放回去。


    对面的陈抑休喝入一口粥,盯着那块她放回去的看了良久。正要伸手,一双锐利的筷子头已经抵到他面前。


    “想好了再夹。”赵庆国语气森森。


    “……我,我自己吃叔叔。”陈抑休咽了咽。


    “吃吧。”


    赵庆国这才收手。


    两人不敢再造次。


    一时间只能听见吸溜的声音,还有零星几句闲话。


    “阿姨呢?今天早班吗?”


    “昨天中班,还在睡呢。”


    “哦哦……”


    “对了慢慢,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特产吗?”


    “不用,你把自己好好带回来就行了。”


    “哦。”


    【昨日下午3点13分,亚太二号r通信卫星于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电视里传出主播平缓有力的声音。


    【该卫星定点在东经7.65度赤道上空,重达3700公斤,具有8千瓦直流功率,28个C频段,16个ku频段转发器,将主要为亚太地区提供语言、图像和数据传输通信服务。】


    “哇,好厉害。”


    赵迟来没太听懂,但不妨碍她哇塞。


    “这次发射的就是个普通的通信卫星,算不上很厉害。”陈抑休埋头吃粥,“要是前年亚太二号没有发射失败,早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哎?你怎么知道?”她好奇。


    “有个师姐参与了这个项目,听她说的。”


    “哦~”赵迟来忽然福至心灵,“那有没有参加那种载人航空的师姐师兄?有没有有没有?”


    “……”他咽了口粥,眼神闪躲,“暂时没有听说过。”


    “哦,好吧。”她有点失望,“要是有一天咱们也能登上月球就好了,在上面种地养花,以后八月十五就能看见长了头发的大月亮,那多神奇!”


    “会的,一定会有这一天的。”陈抑休和她一起异想天开,“到时候不仅能种菜,还能去度假,月球村度假基地,就建在广寒宫旁边,你觉得行不行?”


    “可以啊!正好还可以和嫦娥仙子串门,不过首先吴刚要抓起来,不能让他乱砍乱伐……”


    忙碌的周末很快过去了。


    赵迟来在院子里做最后的加练,一边跳绳一边仰望星空,只等跳出一身汗再去洗澡睡觉。


    有个人影缓缓从门口经过。


    “何阿姨晚上好!”她一眼认出那是何温婉。


    “哦,慢慢啊,这么晚了还在跳绳?”何温婉提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


    这段时间她的精神就没怎么好过。


    “嗯,这两天没有看见思泉,她去哪儿了吗?”


    “她在家的,只是不想出门。”说完何温婉摆摆手让她继续跳。


    文思泉果然在家。


    何温婉进屋没多久,赵迟来就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尖锐,还带着哭腔,似乎和何温婉在争吵什么。


    她立刻停下来,想和赵庆国说一声过去看看。没想到很快就有个人影从对面冲出来,掠过旁边的窄巷朝下面的三岔口方向跑。


    是文思泉。


    她立刻顾不上,扬声朝屋里喊了一句就跟上去。


    大晚上的,下面的铺子该关的都关了,剩下的都不适合文思泉一个独身女孩子去。赵迟来担心她想不开,和张鑫一样混什么夜总会。


    好在她并没有跑远。


    就坐在大树茶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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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阶上,和平常的赵迟来一样,不同的是,她只是自己默默流眼泪,并没有哭出声。


    “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赵迟来有意吓她,故意压低了声线。


    没想到她一点不怕,甚至头都没回。


    赵迟来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和何温婉吵架了。


    她还是不说话,盯着地上的落叶发呆。


    “好好好,你不说我却要说的,我听说最近这里又有蛇出没,前两天还咬了两个人,你自己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啊,哭完了早点回去,我就先走了。”赵迟来说完就起身。


    没走成。


    手被抓住了。


    文思泉终于抬头:“你,你陪陪我慢慢。”


    赵迟来无奈:“陪你一起在这里做雕像,我才不要。”


    文思泉抿了抿唇,瓮声开口:“她一定要和我爸离婚,我不想他们离。”


    赵迟来又坐回来:“就为了这个事儿?”


    “什么叫就啊?这件事很小吗?”


    “再大的事,我以为拉扯了这么久,早就该结束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我,也会……”


    “我才不会干涉他们的决定嘞。”赵迟来打断,“结婚也好离婚也罢,说到底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好就行,别忘记给我生活费就行。”


    “……大不了分开住嘛,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离婚。”文思泉一脸头痛,“以现在家里的情况,离婚对她压根没有一点好处,钱都在我爸手里,厂子也在他名下,一定要走就什么也带不走!我真是……跟她说过好多回了,她偏偏不听,说什么都要离婚,我真的不理解……”


    赵迟来认真听完了。


    对她说出的理由有些意外。


    “你是怕你妈吃亏才反对的?不是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


    文思泉一愣:“我能有什么利益?”


    赵迟来看着她的眼睛,对视片刻,她眨了眨继续盯树叶。


    “你姐姐怎么说?”


    赵迟来另起话题。


    “她已经好几年没和我们联系过了,我也只知道她好像在某个航空公司上班,对家里的事根本不关心。”她有点埋怨。


    “那你也可以和你妈一起回上海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舅舅他们的家,我的在这里。”


    赵迟来听出来有点不对,没再往下说,把她盯着的那片树叶捡起来。“你说不理解你妈妈,我倒是有点理解。”


    “……”文思泉不满转头,倒要看看她怎么说。


    “这件事的原因归根到底,是你爸出轨了对吧。”


    “……嗯。”


    “不离婚就代表你妈不原谅,很合理啊。”


    “她就不能原谅一次?就当是……”


    “就当是为了你?”赵迟来猜到她要说什么,“你刚刚还说你没什么利益可图呢,没有的话,你妈为什么要为了你委屈自己?”


    “她只要留下,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都想好了的,下一步就是把我爸扫地出门,他犯的错应该他滚蛋才是,凭什么要我妈走?”她急切解释。


    “哦,要多久?”


    “什么?”


    “你妈还要原谅你爸多久?”


    “……”


    文思泉不说话了,似乎并没有考虑过这一步,或者考虑过但说不出口。


    她沉默良久,依旧在争辩。


    “也不用她一直原谅嘛,就这一次,我早晚会为她……”


    “思泉,不是的。”赵迟来撼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原谅一个人不是只需要原谅一次,而是每想起一次就要原谅一次。一个人可以爱一个人千百回,但却不能原谅一个人千百回。就像这片树叶。”


    她举起手里发黄的叶片,撕下一小块,又撕下一小块,一块接一块。


    很快那片树叶就成了光秃秃一片,只剩个杆子。


    “一次又一次,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你想你妈妈变成这样吗?”她把光杆塞进她手里。


    文思泉沉默良久,捏紧了掌心,闭眼默默流泪。


    赵迟来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没再说她的事,开始说自己和梁惠的事。说梁惠生她的时候有多凶险,生完之后有多少后遗症,把这几天从赵庆国那听来的都说给她听。


    然后轻声道:“你妈生你的时候也一定吃了很多苦,说不定比我妈还多。”


    “呜呜……”文思泉慢慢哭出声。


    “妈妈们把我们带来这个世界已经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又要为我们吃什么穿什么上什么学头痛,等到有了头绪,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妥协,身体不好啦,精力不济啦,旁人的指手画脚啦……”


    赵迟来拍着她的背,继续往下说,“如果不想她们一辈子都在妥协,至少也得毫无保留的支持她一次,不论是什么。”


    “呜呜呜!哇——”


    文思泉终于号啕大哭,“我放她走,放她走呜呜呜,我想她好好的,不要受委屈……”


    赵迟来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欣慰道:“真是勇敢啊我们思泉!”


    每个妈妈对孩子来说都像个黑洞。


    她们身上有着宇宙中最大的引力,无论碰面之前你在干什么,只要经过她们身边,总会无法控制向她们靠近。


    赵迟来觉得,梁惠就是她的黑洞。


    她对她有好奇,有惧怕,有烦闷,有无奈,但最多的,还是无法抗拒的孺慕和欣喜。


    何温婉对文思泉来说也是。


    她习惯了何温婉的关注,认可,和她无条件的爱,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也会有变成像她一样的黑洞,独自运转的一天。


    所以当她发现何温婉身上的引力开始变弱,离自己越来越远时,本能的选择了沉默和抗拒,希望以此换取黑洞的回心转意,殊不知这样只会将彼此推得更远。


    但好在,她松手了。


    还能赶在黑洞离开之前,好好的多看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