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岸(一)(202)
东西岸(一)
第一章 春寒
陈志强推开家门时,月光正从阳台的防盗网里渗进来,在瓷砖地上织出一张银白的网。林淑芬蹲在玄关擦地,抹布划过他沾着泥点的皮鞋,动作顿了顿。
"不是说赶不上末班车?"她没抬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
"跟老张借了摩托。"陈志强把帆布包搁在鞋柜上,金属拉链磕出清脆的响。里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七岁的妞妞揉着眼睛扑过来,睡裙上的小熊在月光里一蹦一蹦。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像被按了快进键。林淑芬天不亮就起来熬粥,看着丈夫就着咸鸭蛋吞下三碗。妞妞把幼儿园得的贴纸全贴在爸爸行李箱上,彩色星星在黑色帆布面闪着微光。晌午太阳最毒时,陈志强修好了漏水的水龙头,拧螺丝的胳膊上凸起青色的血管。
黄昏时分妞妞攥着游乐场的门票哭闹,林淑芬掰开女儿汗津津的手心,发现那张粉色票根已经攥得发软。"爸爸下次..."陈志强蹲下身,话被火车站广播声截断。妞妞突然把手背到身后,林淑芬看见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女儿指缝漏下来,落在候车室磨得发亮的地砖上。
深夜林淑芬晾衣服时摸到丈夫的工装,洗衣液混着淡淡的机油味。月光把晾衣绳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陈志强在县汽车站攥着去福建的车票,雨滴把"晋江"两个字晕成蓝色的湖。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视频请求的铃声惊飞了阳台上的鸽子。屏幕里的陈志强戴着安全帽,背后是钢筋林立的工地。"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裹着海风的咸涩。林淑芬望着镜头里那截晒脱皮的脖子,突然抓起遥控器:"空调又坏了,跟你说过要加氟..."
话没说完就哽住了。陈志强抹了把脸,安全帽带子在颧骨勒出红印:"等端午..."远处传来打桩机的轰鸣,他的下半句碎在钢筋与混凝土的撞击声里。林淑芬数着丈夫眼角的皱纹,忽然发现他背后脚手架缝隙间漏出的月亮,和自家阳台看到的是同一个。
妞妞的哭声就在这时刺破夜色。林淑芬冲进卧室,看见女儿抱着小熊蜷在床角,地上躺着撕成两半的游乐园门票。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着门票上"亲子套票"四个字,像道新鲜的伤口。
凌晨三点,林淑芬在记账本上划掉"水费68.5"。红色数字在台灯下跳动:房贷3200,补习班600,利息...她笔尖顿了顿,在空白处画了个月牙。上次全家看月亮还是春节,陈志强用安全绳把女儿绑在摩托车前座,三个人挤着穿过县城的老街。月光追着他们的影子跑,妞妞的笑声惊醒了整条街的灯笼。
洗衣机突然发出蜂鸣。林淑芬起身时碰倒了晾衣架,陈志强的工装扑簌簌落下来,袖管擦过脸颊的刹那,她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第二章:潮信
林淑芬在海鲜市场接到丈夫电话时,三月的海雾正从码头漫进来。泡沫箱里梭子蟹吐着青灰色的沫,鱼贩剁鲳鱼的刀声混着潮湿的咸腥气,把手机里的声音切得断断续续。
"台风要来了...工地停工..."陈志强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像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林淑芬把装满冰块的塑料袋夹在颈间,冷气顺着脊梁往下滑。摊主递来宰杀好的黄花鱼,血水顺着塑料袋的褶皱滴在胶鞋上,洇成褐色的月亮。
回家路上经过镇邮电局,玻璃橱窗里贴着最新话费套餐海报。林淑芬望着海报上牵手的虚拟人物,想起去年夏天暴雨冲垮基站,整整七天听不见丈夫的声音。那天妞妞发高烧,她抱着孩子往卫生所跑,雨水把"夫妻卡每月500分钟"的广告冲刷成模糊的色块。
推开门就听见座机在响。妞妞光着脚扑过来,塑料听筒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妈妈你看!"女儿举着蜡笔画往她眼前晃,画纸上是歪歪扭扭的三个人影,爸爸的工装裤用蓝色蜡笔涂得洇出了纸背。
深夜视频通话亮起时,林淑芬正在缝妞妞扯坏的校服。屏幕里的陈志强身后是狂风呼啸的工地,安全帽系带像黑蛇在脖颈处游走。"临时板房要加固..."他的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镜头突然剧烈摇晃,映出天边紫红色的云团,像淤血的伤口。
林淑芬捏着针的手一抖,线头在指尖缠成死结。去年台风"白鹿"过境时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新闻里倒塌的工棚,持续占线的电话,直到三天后丈夫用公用电话报平安,她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印。
"爸爸什么时候看我的画?"妞妞突然钻进镜头。陈志强身后的探照灯骤亮,照亮他眼底蛛网般的血丝:"等太阳出来..."话音未落,画面突然熄灭成混沌的灰。林淑芬盯着黑屏里自己的倒影,看见二十年婚龄在她眼角犁出的沟壑。
凌晨两点,台风开始在窗外咆哮。林淑芬把妞妞的蜡笔画压进玻璃板,突然发现画纸右下角用银色水笔描着歪扭的星星——是陈志强去年春节带回来的荧光贴纸。她想起丈夫临走前夜,蹲在儿童房贴星空墙纸时,后颈露出的那块晒伤脱皮,像未愈的月牙。
冰柜突然发出异响。林淑芬掀开盖子的瞬间,腐败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停电了。她摸黑把发软的带鱼往盐水里泡,听见阳台上的雨棚在狂风里挣扎,像只垂死的海鸟。
手机在黑暗中亮起。业主群里有人转发海边公路被淹的视频,浑浊的海水正吞没去年全家骑过的环岛栈道。林淑芬数着应急灯照亮的雨幕,突然想起结婚那年,陈志强带她到防波堤看夜潮。月光下他说等攒够钱就开家渔具店,如今潮水依然每夜造访,却再无人陪她听浪。
妞妞的抽泣声从卧室传来。林淑芬摸到床前,摸到女儿滚烫的额头和潮湿的枕巾。"妈妈我梦到爸爸的船翻了..."孩子的小手攥着她睡衣前襟。窗外炸响的惊雷中,林淑芬突然看清床头那只贝壳风铃——陈志强用工地废料打磨的铃舌已经生锈,却还在风暴中叮咚作响。
第三章:汐痕
陈志强蜷在加固的板房里数雨点。铁皮屋顶被砸得咚咚响,像老家祠堂的牛皮鼓。手机屏幕幽蓝的光里,女儿发来的语音条在播放第七遍:"爸爸,大海会不会游到我们家里来?"
潮湿的霉味从床板底下往上涌。上铺工友的鼾声混着风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春夜。当时他刚跟着建筑队到晋江,夜宿在桥洞底下,江水拍岸的声音也是这样重重叠叠。林淑芬连夜织的毛衣裹着录取通知书寄来,他在路灯下摸着凸起的针脚,像摸到了妻子指尖的温度。
防台风警报突然尖啸。陈志强抓过安全帽往外冲,雨水立刻灌进雨靴。探照灯划破雨幕的刹那,他看见塔吊的巨影在风中摇晃,像极了老家后山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树洞里还藏着他和淑芬学生时代写的愿望纸条。
"固定脚手架!"工头的吼声被风吹散。陈志强摸到腰间的安全绳,铁扣上还留着妞妞贴的卡通贴纸。上个月视频时女儿非要看他的"工作项链",他对着镜头展示被水泥灼伤的手掌,孩子突然把整张脸贴在屏幕上:"爸爸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钢筋在手中打滑的瞬间,陈志强想起今天本该是结婚纪念日。去年今日淑芬在视频里给他看新腌的咸鱼,窗台上排着玻璃罐,像一列等待检阅的士兵。今年此时他的掌心在渗血,安全绳勒进肩胛骨,二十米高空的风雨里,忽然听见妻子在台风天说过的话:"潮水退的时候,会把沙滩上的脚印都带走。"
凌晨四点,台风眼过境的片刻宁静中,陈志强摸出泡了水的手机。业主群里有人发来小区榕树被连根拔起的照片,他放大图片时手指发抖——那棵树有他们结婚时系的红绸,每年春天淑芬都带孩子去量身高。
风雨再次扑来时,对讲机里传来仓库进水的消息。陈志强蹚着齐膝的水往材料区跑,漂浮的泡沫板擦过小腿,像极了那年带女儿在游乐场坐过的碰碰船。防水布下露出半截木箱,他摸到箱角刻着的"赣"字——是老家木匠打的陪嫁箱,如今装着他的工装和全家福。
海水混着雨水涌进喉咙时,陈志强抓住飘过的安全帽。帽檐内侧用油性笔写着"妞妞爸",是去年女儿生日时偷偷写的。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他看见二十公里外的跨海大桥像条受伤的龙,而七百公里外的家中,淑芬应该正抱着发烧的女儿看急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