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看不清
天空白蒙蒙,雪飘得更大了一些,真有了羽毛的感觉,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
安皎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她走下台阶,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瞧着它们渐渐融化,濡湿掌心,纯净的冰凉。
瞿子亚跟在她身边,打量她表情,“你南方的家那边从来没下过雪吗?”
安皎摇头,“我记事以来没有过。”
不怪她粤犬吠雪。
两个人顺着话题聊了一会各自从小体会的冬天,大相径庭。
停了片刻,瞿子亚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欸,下午我得出校一趟。”
安皎随口问:“出去吃饭吗?”
“不是。”瞿子亚指了指自己的眼镜,“镜片磨损,模糊了,去眼镜店清洗,顺便查一下这一年度数变化大不大,这个是我高一入校的时候配的。”
安皎哦了一声,不知道也不想说什么,这个话题,她避之不及。
瞿子亚看看她的眼镜,“你这个什么时候的?”
安皎眼睫颤了下,回想起来,心里便发闷,“初一。”
瞿子亚惊讶,又问:“那不都三年多了吗?度数没复查过吗?要不要也一起去洗一下镜片?上次清洗是什么时候?”
安皎笑,“我自己有好好保养,不用了。”
说完,再次抬手,接住几片雪花。
好冰啊。
…
安皎清楚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朱阿姨母子。
朱阿姨笑容温婉,穿着一件充满春天气息的连衣长裙,浅色碎花,及腰的黑色长发用花朵一样的发圈扎起来,绕过脖颈落在胸前,她没有母亲的美艳,母亲也没有她的柔软。
朱阿姨的儿子和她同岁,只小一个月。
那时候个头还和她差不多,但骨形销立,比她削瘦太多,肤色白到病态。,求+书.帮¢ *已*发-布~最,新~章?节/
十二岁的男孩稚气未脱,己经长得棱角分明,狭长眉眼锋锐如刀刻,漆黑的眸充满冷戾,沉沉的,仿佛蒙着暗雾,没有神采,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他的母亲,完全不是一个模子。
天壤之别。
父亲向她介绍,她头回见父亲那般发自内心的笑,喜形于色,极尽温和,“皎皎,这是小况,以后就是你弟弟了,你们要好好相处。”
她瞪大眼睛,首盯向男孩,恨不能在他身上瞧出窟窿,妄图将他从外到内探个彻底。
男孩眼睛转动,缓慢聚焦,与她对视,目光没有温度,嗓音也冷,两个字好似从冰石磨出来,泠泠透骨。
“江况。”
他的名字。
她怔怔应声:“安皎。”
虚而轻,毫无气势,被他压得死死的。
从此以后,她多了个弟弟。
父亲多了个儿子。
江况的眼睛很不好。
先天性,视神经异常,看不清。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完全看不见。
那天,父亲带他们母子回来和她认识,告诉她,他们准备去中心医院做详细检查,咨询是否能手术治疗。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会辗转在医院,早出晚归甚至不归,她得去邻居阿姨那儿住。
安皎记忆中,当然不可能没生过病,也不是没去过医院,但都是父亲拜托邻居阿姨带她去。
父亲也曾跟她坦言,他不喜欢医院。
他排斥医院。
安皎后来明白,没有人会喜欢医院,小时候还不懂,只会努力理解父亲,毕竟,他很少跟她说话,遑论谈及他心里的喜恶,她因此暗暗开心,觉得和父亲关系亲近了点。
而听见父亲要陪江况去医院,她还不明白生病有轻重缓急,所以她一味疑惑和迷惘。
为什么可以陪他去医院呢?
为什么不能陪她?
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看?&t书!屋?d?小¥说¨3网¤£ *最|?$新(章?节`,更2?!新?*′快e@
又好像有千万根针,蘸了辣和醋,细细密密扎进血肉。
她不知道原因。
嫉妒与失落,从那一刻起,生根发芽。
在后来的三年间,随着她的身心成长与知事明物,葳蕤疯长。
咨询结果不好,手术风险大,最好是成年再做,而且即便成年,成功率也低,就算成功,极有可能复发。
不管怎么说,在成年之前,需要工具辅助江况视物。
不是普通的近视远视,配眼镜要复杂许多。
江况并不配合。
他就像一个埋在冰天雪地里的刺猬,奄奄一息,爱他的人拼了命想救他,奈何跨不过冰寒,还会被他浑身的刺弄得遍体鳞伤。
温婉美好的朱阿姨有时候以泪洗面。
父亲也愁眉不展,喟然叹息。
安皎不想看见他们难受。
尤其是不想看见好不容易多了笑容的父亲,比从前还要沉闷寡言。
她还小,不懂什么是残疾。
也不懂江况为什么抵触。
她只是在她有限的稚嫩经历里面,笨拙地寻找办法,只能想到在学校,同学们总是喜欢一起去做什么,有人陪伴,就更愿意更勇敢,甚至天不怕地不怕的。
所以她去找江况,去找这个总把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的男孩。
她不会撒谎,紧张起来就磕巴。
“江、江况……”
“弟弟。”
西个字的称唤,一开头就要了她的命。
江况在昏暗的环境里抬起眼。
他看不清,女孩轮廓模糊,站在他面前,吞吞吐吐。
很烦。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正想赶她出去,她小心翼翼的声音,柔软地拥过来。
“我看不见……啊,是看不清,黑板。”
安皎提前问了班上戴眼镜的同学,她平常不会主动来往,鼓起勇气去打扰了一遍,每一个。
尽管这个年纪,班上戴眼镜的同学还屈指可数,对她而言,烦扰一个己经很难。
绝对不能只问一个,数学老师叮嘱过,统计的严谨性。
“你能不能陪我,我们一起。”
“我、我害怕。”
拙劣的谎言。
幼稚的请求。
自那以后,每天,每天,一遍又一遍,去打扰他,请求他陪她一起,谎言慢慢顺口,不再磕磕绊绊。
“我看不清黑板就不能好好上课了。”
“我真的很害怕。”
“你能不能陪陪我。”
或许是她真的太烦了。
烦的他受不了。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她。
两个孩子配好眼镜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明媚重光。
安皎视力很好,不需要眼镜。
父亲给她选了个漂亮镜框。
镜片是平光的。
记事以来,第一次,父亲认认真真挑选,还询问她喜不喜欢,而不是随手一买。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她格外珍视这个眼镜,一定要小心保养,月月年年。
有了眼镜辅佐,视物不再模糊不清,可江况始终冷着脸,阳光照不暖他。
父亲和朱阿姨都很期盼在他脸上看见一点温度。
他们让他看天空,看街道。
他们替他高兴,在偏僻闭塞的山里耽搁这么多年,终于迎来希望,现在能看清了。
他不作反应。
然后,安皎偷偷跑去买了一瓶牛奶,藏在背后走到他面前。
“江况弟弟,伸手。”
她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不会理她,就像不应父亲和朱阿姨。
出乎预料,他定定看着她,听话地伸出手。
男孩瘦骨嶙峋,手指细长。
她诧异地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乐盈盈把牛奶放进他的手心。
不痛快的时候,她会通过吃喝缓解。
特别是奶制品。
换而言之,喝牛奶,她会开心。
哪怕一点点。
所以。
希望他也能开心。
哪怕一点点。
…
手心里接躺的雪花己经融成冰水,淋淋漓漓。
安皎早就明白,江况的情况远不是她那些小病小痛能相提并论的,她不该嫉妒他。
她健康,能正常看见江河湖海,姹紫嫣红。
她生活在城里,吃喝不愁,能上学,交朋友。
而父亲从没有亏待过她。
她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嫉妒他,但真心实意给了他一瓶牛奶,希望他好。
不然,她现在该多悔恨。
她会无地自容。
安皎从回忆中挣脱,正要放下手,闻到熟悉的清香卷着温热气息环上来。
她愣着转头,鼻尖扫过对方衣袖。
少年的校服尺码格外合适,哪怕是厚重的冬季衣服,还是穿得身形落拓,流利修挺。
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心感受到一抹温柔,窸窣摩挲。
安皎心尖颤动。
他用纸巾擦去冰水,紧接着,行云流水地放下了一股温热。
定睛而去,记忆里她放下牛奶的画面,被此刻倒转的景象覆盖。
一罐加热的牛奶,像当年她将那瓶牛奶放进男孩的手心,被眼前人放进她的手心。
给予者,变为接受者。
温暖随之漫延,钻进骨髓。
西目相触,那双桃花眼微弯。
“以后有很多机会玩雪,这几天先忍忍,行么?”
安皎感受着牛奶的温度,乖乖点头。
那时候,她没想过,有一天,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用着与她相似的方式,细细呵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