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球
糖球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又被压得很低。
像是他迫不及待想开口却又怕太过唐突惊扰到她。
闻清韶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她转过头来,有些紧张地想要扬起一个正常的笑:“二郎,你回来了——”
下一刻,她张开的嘴里就被塞了个东西。
“?”
闻清韶懵了,没来得急有所动作,那甜丝丝的味道和爽滑的口感就在口腔和舌尖之间炸开。
“这是……冰糖葫芦?”她擡手撚着那长长的木签,看向面前郎君的目光有些茫然。
“对。”贺余生深深缓了口气,点头。
闻清韶看着他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嘴上还叼着他给的那串红彤彤泛着光的的冰糖葫芦。
她略微无措,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擡起手——
贺余生低垂着汗湿的眼睫,日光从中穿过,在山根落下一片浅浅的暗影,而那双沉静的眼眸一寸不眨地看着她。
闻清韶被他这样看着,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擡在半空的手略微一顿,手指悄悄收紧了几分,然后匆匆随意在他额头一擦,便收回手又把帕子塞在他手里:“你汗太多了,自己来。”
撂下这么一句话,她就舔着冰糖葫芦转头又看回了湖面。
那艘小船越划越远,船上的郎君和娘子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只能隐约看见两人相靠着低语。
这画面却只是入眼不入心,她大半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身后沉默的郎君上,连手里的冰糖葫芦都有些食不知味。
“这次……不是桌帕了吧?”身后传来郎君试探般小心翼翼的嗓音。
闻清韶捏着木签的手一顿,牙倏地磕在那山楂的糖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又好笑又尴尬,连忙解释:“不是,是我自己的帕子,你放心用。”
她这话是背着他说的,一想到自己以前干的蠢事,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看他。
因此,闻清韶没能看见,在她身后的贺余生是怎样珍重几乎虔诚地捧着她的手帕。
他垂着头,看着手里还沾染着娘子身上桂花熏香的手帕,轻声问:“帕子上全是汗,你还要吗?”
“不要了不要了。”闻清韶更觉尴尬,又不好意思怪罪他,就迁怒于口里的冰糖葫芦,狠狠一咬,舌尖一卷,甜蜜中夹杂着酸涩,“你用完了就丢了吧。”
身后的郎君没说话,她略微疑惑,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余光就瞥见左侧走上来了一个身影。
正是贺余生。
他没有看她,而是跟着她一起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湖面,那纷杂水草中的那艘小船,以及船上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影上。
闻清韶本还发虚的目光聚焦起来,她清了清嗓,说:“怎么想到给我买冰糖葫芦?”
“看见了就买了。”贺余生语气平淡,听起来极为随意,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佛要钻出皮肉,与被他收入怀中的手帕来个亲密接触。
“哦,好吧。”闻清韶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失落,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手上的木签,“这冰糖葫芦还挺好吃的,你在哪买的?怎么就买了一根?你不吃吗?”
“在那里。”贺余生指了个方向,又耐心地一一回答她其它的问题,“我没钱,糖贩只肯给我赊一根。”
“我不吃,给你吃。”
他嗓音依旧很低很轻,但却极为认真。
闻清韶手一顿,心中赧然。
她倒是忘了,因为这几天休养,他衣物都是换了好几趟的,他又不用出门,身上自然没钱。
“那我们赶紧过去把钱付了吧,我身上有钱。”
负责管钱的濯缨被她打发去街上了打听消息了,幸好她身上还剩了点钱,买两根糖葫芦还是不在话下的。
“然后再给你也买一根冰糖葫芦。”
“好。”贺余生自然没有异议。
闻清韶见他答应了,心里的郁闷消散,转身极为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入手的触感依然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冷玉。
她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步伐轻快地拉着他,往他先前指过的方向走去。
贺余生目光从她带笑的眉眼划过,在彼此相握的手上停了片刻,然后收回,手上却是也极为自然地回握了回去。
……
等两人姗姗来迟地回到敦亲王府,已是午时。
濯缨先一步回了府,所以膳房也妥帖地备好了午膳。
闻清韶嘴里又叼着一根新的冰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点别的吃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吃午膳的人。
“娘子,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吃食?”濯缨听见动静出来迎他们,一看她这模样,又气又无奈,“你这是不打算吃午膳了吗?”
闻清韶躲到贺余生的身后,从口里抽出冰糖葫芦,然后调皮地冲她吐舌头,狡辩道:“也不多啊,我觉得我还能吃。”
“嗯。”贺余生毫无立场地附和。
“真是的。”见两位主子都对这不上心,濯缨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一点也不把身体当回事。”
这吃食这么多又这么杂,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午膳已经准备好了,郎君娘子先用膳吧。”濯缨叹了口气,敛起心思叮嘱一声。
不等两人回答,她就又急匆匆赶去吩咐人把马车上的用具收拾一下,然后又转头朝膳房去了。
她得给自家娘子熬碗消食汤。
等人走了,闻清韶抱着怀里的吃食反倒心虚起来,不舍地把它们搁置一旁,拉着贺余生在餐桌上坐下。
贺余生看了眼餐桌上摆满的各色佳肴美馔,真是比他在医馆吃的丰盛了不止一点。
闻清韶在一旁解释:“这些都是宫宴那晚,官家派人送来的,各个府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点。”
她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二郎你多吃一点,这次病发你休养了那么久,整个人都瘦了,一定要多吃点给补回来。”
“好。”贺余生语气平淡,端起碗接过那筷子菜的动作却近乎受宠若惊。
他盯着那菜看了半晌,在它彻底冷掉之前,终于有了动作。
他郑重地捏起筷子,又珍重地夹起那菜,然后又珍重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整个过程充满了奇怪的仪式感。
放下筷子后,他就开始走神,似是在细细品味。
等到口腔里的菜完全咽下,他才又拿起餐桌上的虾蟹仔细剥了起来。
三天没剥,他的动作初始有些生涩,后面又逐渐熟练起来。
那剥出的虾肉圆润剔透、色泽诱人,看得闻清韶食指大动。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吃起来,贺余生默默加快了手速。
待到濯缨端着熬好的消食汤,餐桌上的东西已经消灭了大半。
濯缨略微错愕,可能是宫里憋得狠了,娘子的食欲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连忙将手里的消食汤奉上。
闻清韶接过,一边揉着肚子喝着汤,一边欣赏贺余生吃饭。
没过多久,院子里突然来了人,是之前王妃手底下那个丫鬟。
这次她的态度没有上次恶劣了,虽然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二郎,闻娘,王妃有请。”
闻清韶本来带笑的莲目一敛,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该来的还是来了。
“劳烦稍等片刻,这就来。”
她转头看向贺余生,嗓音又柔和起来:“二郎,你吃完了吗?”
见他就要放下筷子,她又说:“不急的,你慢慢吃。”
旁边的丫鬟闻言翻了个白眼。
贺余生缓缓摇头:“没事,我已经好了。”
“好吧。”闻清韶语气还颇为遗憾,“那我们走吧。”
两人这才慢悠悠地跟着那丫鬟走了,最后又到了中堂。
这次当场的只有他们两人和王妃、贺余晖、常笥,敦亲王没在。
许是因为敦亲王没在,也许是上次已经撕破了脸,王妃这次坐在高座装模作样地饮着茶摆谱子,打算就这样晾着他们。
“阿姑,兄长,四娘。”闻清韶施施然地打了个招呼,就拉着浑身紧绷一眼不发的贺余生在一旁坐下来。
贺余晖轻蔑地看了她们一眼,没理会。常笥倒是点头算是回礼。
而王妃被气得一口茶卡在喉咙里难受,直接不满地撂下那青瓷茶杯,发出嘭的一声。
这罪女果然嚣张跋扈,不愧是泥腿子出生,一点规矩都没有,要不是攀上了公主,她怎么可能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还敢无视她这个主母?!
“二妇才来府上不过十几天,就对府上的布置这般了然于心,确实有主人家的风范,只是这规矩还需要在练练。”
这是在讽刺闻清韶太把自己当回事,她没让她坐就自己坐下来了,没点尊卑孝道。
“多谢阿姑夸奖。”闻清韶笑盈盈地受了她前半句话,而后半句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直接反问,“不知阿姑叫我们来所何事?”
王妃本想借机好好发作一番,听到她这话,却不知为何又按耐下来了。
“这是宣国公府派人送来的请柬,一共两份,要你们两房四个人都去。”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封请柬,拍在了桌子上,“说是小国公爷给嫡长子做抓周,宴会定在了三天后。”
“宣国公府?”闻清韶有些疑惑地重复一声,伸手接过那烫金的请柬。
她似乎未曾听说过宣国公和敦亲王有什么交情,那她这个便宜阿姑收到请柬怎么这么得意,甚至可以说是耀武扬威。
莫不是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是啊,就是宣国公府。”王妃又端起那盏茶细细酌饮,斜睨着看了她一眼,眼角的细纹微挑,勾勒出一个刻薄的弧度:“二妇你到了人家宣国公府那,可不比在王府,得守着点规矩,凡事向你姆姆请教。”
闻清韶顺势看了眼一旁的常笥,就见对方友好地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听说你在宫里一直不怎么参加宴会,四娘她可比你有经验得多,有她看着你我也放心,肯定不会叫你在外头闹了笑话。”
“二妇,你可记住了?”王妃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颇具威慑。
“记住了。”闻清韶收回目光,一点也没被她震住,慢悠悠地应了句,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动作。
王妃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二妇也该知道,王爷他最在乎名声,先前能够像官家去求旨,已是给足了你颜面。”
“你更应该事事小心对得起王爷这番良苦用心,万不可在外面招惹是非。”
闻清韶附和地点着头,面上甚至还挤出几分笑意,而目光却是无意间在一旁的贺余晖身上划过。
要说王爷好面子,她怎么不叮嘱下她的好儿子,能干出弟媳入门前逛花楼的人,怕才是她们当中最不守规矩的那个吧。
王妃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冷笑连连。
自己倒要看看,她三日后是否还可以这般得意。
“行了,我事情也说完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王妃又恢复了初见时当家主母雍容大度的模样,“你们就回去忙自己的事吧,礼物也尽早备上,你们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王府的颜面,出门必然不能失了礼数。”
真是东一句规矩西一句礼数,王妃她恐怕是只会用这个压人吧。
离了这个身份,她怕是什么也不是了。
闻清韶心里厌烦得不行,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毕竟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专属行为。
整个世俗都是用这个故规矩礼数来要求人的,特别是女人。
“咳咳咳——”气氛正僵持时,突然有人咳了起来。
闻清韶下意识看向贺余生,就见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气息稳定。
她这才反应过来咳嗽的声音很是低柔,应该出自一位娘子。
她转头看向中堂内另一个病人——常笥。
王妃早已从高座急步下来了,站在一旁关切地询问着:“四娘,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常笥摇头,但仍在低低咳嗽着。
王妃看着一旁手都不动一下就干看着的贺余晖,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还在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扶四娘回房!”
“知道了。”贺余晖不情愿地答应着,动作敷衍地扶起那柔弱无骨的娘子,连句慰问都没有。
说是他来扶,其实常笥大半的身子都是落在了另一侧的丫鬟上,他只需做做样子就行。
王妃拿走了桌上另一份请柬,跟了上去,一边责怪贺余晖粗手粗脚不知轻重,一边询问常笥是不是吹久了风有哪里不舒服。
三人谁也没有管中堂里坐着的另外两人。
闻清韶倒是乐得如此,那种不善的关注不要也罢。
她站起来身来,冲一直沉默着的贺余生说:“二郎,我们也回去吧。”
“好。”贺余生这才说了进中堂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站了起来,拨开了浑身笼罩着的阴郁晦暗,站到了她的旁边,动作莫名有股毅然决然的意味。
闻清韶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斗争挣扎,她此刻正打量着手里的请柬,有些好奇地问他:“二郎,你说宣国公府怎么要特意送两份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