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坦白
场面顿时紧张起来。
狭小又逼仄的车身里,两个人的衣裳布料不可避免地交叠相贴,状似亲密至极,实则泾渭分明。
就如同此时两人交汇接触的目光,温柔深情的假象下是隐秘却直接的试探和质问。
娘子那前两天还喂郎君喝药的手,此刻却逼近到近乎扼住他命运的喉咙。
她嗓音阴沉冷漠:“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贺余生眼睫抖了一下,垂下目光不肯看她,只是不自觉抿起来的唇角暴露了他的紧张。
闻清韶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半晌,倏忽笑了,笑得很冷:“不说就好,你就继续装吧。”
不等他反应,她猛地把他推到一边:“离我远点。”
贺余生顿时被推得一趔趄,手肘磕在车板上,发出“砰”地一声!
但身体上的疼痛远比不上他看到她嫌弃的神情时的心痛。
他捂着受伤的手,耷拉着眉眼,用余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疼。”
“哦。”闻清韶冷漠又敷衍地应了一声,低头欣赏自己指甲上的丹蔻。
“……我晕。”贺余生心里慌的半死,不肯死心地继续装可怜。
“是哈,我忘了,你不会喝酒。”闻清韶终于擡头给了他一个眼神,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上次那个瓜蒌薤白白酒汤不就把你喝犯病了,今天喝了这么多肯定醉了。”
“不过你上次醉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浑身僵硬。”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拉长了语调表示疑惑,“怎么这次这么久都没睡着,还有力气和我说话?”
贺余生闻言,顿时不喊也不叫了。
他迅速靠在一边,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整个人像个一尊脆弱易碎的雕像。
闻清韶面上依旧冷笑,嗓音却带着虚假到纯粹的好奇:“我记得二郎睡着的时候好像会打呼,怎么这次……”
贺余生耳尖一红,眼皮紧张得抖了抖,半晌,犹犹豫豫地开始假装打呼。
声音小得跟浣浣撒娇的咕噜声一样。
闻清韶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一眯,慢条斯理地继续开口引诱:“对了,二郎睡着了好像还会磨牙。”
贺余生的呼噜声一滞,脸上涌上病态的血色,那模样简直是羞愤难当。
闻清韶好整以暇地看着。
他犹豫了半天,难堪地动了动嘴唇,看样子准备照做,却被她冷声打断——
“我说你就照做啊,你还真是听话。”
她忍不了了,谁愿意跟他在玩这些小把戏谁去,反正她不愿意!
贺余生眼睫一颤,假装没听见。
“怎么,我说你听话你难道还以为我在夸你吗?”原来人气到极致真的会很冷静,闻清韶甚至有空抽出一部分心神思考今天晚上吃什么,“你不说话,是装没听见吗?”
贺余生面上不动声色,但僵硬的肢体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忐忑不安。
他不敢接话,但也知道装醉装不下去,干脆假咳起来:“咳咳咳——”
没想到这次闻清韶压根不吃这一套:“现在又装起病来了,之前不让你来,你不是想几天不咳就几天不咳,这次怎么又咳起来了?”
见她郎心似铁,贺余生终于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不甚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
闻清韶又是一声冷笑:“呵。”
完全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贺余生手又开始紧张地发抖,抿了抿唇却又在她的目光下失落又难堪地低下了头。
“不是醉了吗?”闻清韶冷嘲热讽。
贺余生慌忙摇头。
“没醉连话都不会说了吗?”闻清韶咄咄逼人。
贺余生欲言又止。
“还装什么装?”闻清韶拍凳而起,直接戳破两人之间的窗户纸,“不是你自己故意让我发现的吗,现在又在这推三阻四些什么?!”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你一辈子都别说了。”她强行收敛起心中翻腾的怒气,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我……”贺余生眼底的慌张更为真切起来,触及她冷淡的目光时,又突然变成了一种很复杂的意味。
像是果然如此,又像是迫不得已。
他叹了口气,嗓音不自觉带上了艰涩嘶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就我问你答。”闻清韶表情仍旧淡淡的。
藏在裙袂下、不自觉攥紧的手,却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她嘴唇张合,差点发不出声,干咳一下才说:“那就先说说贺余晖,还有……那道赐婚圣旨吧?”
“他说你在背地里是……说我?”闻清韶是真的有点不知如何形容,她打心底里不想在两人之间用上“说三道四”“嫌弃”这种字眼,“我嫁给你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问题就直奔要害。
赐婚一事一直都是闻清韶心里的一个结。
不打开这个结,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贺余生、怎么面对……她的感情。
贺余生显然也知道,确切来说,闻清韶对这些事情的怀疑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于她能发现一些端倪也是在他的默许之下。
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些难以启齿,于是选择了……让她自己发现。
“他说得没错。”贺余生唇线紧绷,表情认真严肃到闻清韶无法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为什么?”她没有选择难以置信到歇斯底里地质问他,而是冷静地询问,像是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贺余晖那个城府还没有酒杯深的人自然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谎话,但她也愿意相信这件事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咳咳——”贺余生用帕子捂着嘴干咳了几下,才缓过来说,“贺余晖他是我兄长,是敦亲王府的嫡子,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有着别人羡慕不来的数不清的荣耀。”
“但他竟然嫉妒我,是不是很可笑?”说到这,他捏着帕子的手指更加用力,削瘦的骨节凸出到泛白,“他竟然嫉妒我这个爹不疼娘早逝的病秧子庶子。”
他挖苦起贺余晖和贬低自己时毫不留情,但却始终不敢看对面的闻清韶一眼。
他犹豫嗫嚅片刻,最终略过了详细的原因和经过,只是说:“我从小就知道,他致力于抢走我喜欢的,强塞给我讨厌的,然后再和我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用一幅令人作呕的虚伪嘴脸对所有人说是为了我好。”
“我利用了这点。”
“我、我……”他卡顿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地擡头看向闻清韶,不期然地落进了她温柔又饱含鼓励的目光。
他突然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在那天,我假装让他无意间听见你曾经欺负过我,我、我骗他说我很讨厌你。”贺余生这几句话说得很艰难,这实在有悖于他在她面前一贯沉默内敛的形象。
说完,他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紧接着语速加快,语气还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果然信了,还告诉了敦亲王。”
后面的事情,闻清韶大概也清楚了。
但是她还有些疑虑:“单凭贺余晖几句话,官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答应了吧?”
贺余生闻言,低垂的眼睫微颤,他能感受到她打量怀疑的目光:“是的,还有别人。”
“不能说?”闻清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躲闪。
贺余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木音阁?”
她能联想到这也不奇怪。
他依旧没说话,算是默认。
闻清韶上道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直接单刀直入地问起来她另一个很在意的问题:“……我阿爹的事……和你、你们有关系吗?”
贺余生的身体可疑地僵了一瞬。
“……真的和你们有关?!”
贺余生连忙想要摇头,却又在中途顿住,干咳了几下憋出了一句:“……我不知道。”
很奇怪。
他之前没有收到林阁那边对于闻家一事的任何消息,但在他这几天的调查中,在这局势中似乎又有那一位的身影。
“还是不能说吗?”闻清韶染着丹蔻的指甲一点一点嵌进了掌间的软肉。
贺余生擡眼看她,下一瞬又匆匆避开,抿着的唇绷紧压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闻清韶强忍着失落,转而问起了其它:“中秋那天,你落湖……是谁的手笔?”
贺余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回答的,忙不叠说:“原禄。”
果然是他。
原禄为什么要针对他呢?
闻清韶不可避免地推测到一个可能,但是看着他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转而说:“今天也是?”
贺余生点头。
闻清韶思量了起来,总觉得今天的清和县主和贺余晖简直是专门针对她们两人的棋子。
只不过前者出师未捷,后者一败涂地。
那执棋者真的只是原禄吗?
闻清韶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确定。
突然,贺余生开口说:“常笥有古怪,她对你……”
闻清韶回神,对于他看出来这点并不觉得诧异,她点了点头:“确实。”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两人不约而同地说:“真的很古怪。”
“贺余晖?”贺余生试探地说了一句,转而又自己摇头否定。
他可没那个能力,常笥做的小动作明显比他圆滑谨慎得多。
闻清韶又托起了腮,手指在白皙的脸颊上按下一个个小巧可爱的凹点,沉思道:“目前看来,来者不恶。”
贺余生颇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闻清韶话音一转:“所以说,我阿爹的事情……算是和你们敦亲王府无关?”
贺余生登时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思虑片刻后慎重地点了点头。
“那敦亲王和王妃?”闻清韶还是反问了一句。
贺余生轻轻眨了下眼,神情还算轻松又带着点轻蔑:“他们没那个本事。”
要知道,敦亲王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而王妃的出身更甚至算不上特别。
“上次的瓜蒌薤白白酒汤是王妃吩咐的。”
“我知道。”贺余生点头,神情却略有动容。
虽然他猜到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会去查,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在关心他。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就止不住泛痒。
另一边闻清韶没有察觉他的心思。
对于他的肯定,她了然地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院里的那些眼线?”
“很早就有了,本来是越来越少。”贺余生回神,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清、清韶来了之后又多了。”
因着这些年贺余生一幅与世无争的平庸表现,本王妃等人对他的警惕心渐渐降低,只有贺余晖还时不时地找他麻烦。
常笥身子骨弱,又没有那个精力执掌中馈。闻清韶一嫁进来,王妃担心她有争权宅斗之意,就又重新动用起那些懒散的眼线。
闻清韶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但乍然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点头的动作一顿,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这帕子……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