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出城

这档口她为何要出去散心,自然是因为她父亲之事。

敦亲王一直以来对这个自己昏了头向官家求旨请进门的二妇感官很复杂,又十分不喜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

但此刻他仔细思考了一番,终究还是同意了,状似随意道:“去吧。”

若是不答应,别人知道了还不得议论:他们敦亲王府趁着亲家出了事就打压欺负她一个小娘子,连散心这么个人之常情的事都不同意。

那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阿翁这是同意了?”闻清韶倒是没想到他这么轻而易举地同意了,颇为讶异。

“嗯。”敦亲王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语气不太好,“你们两个在外面不要给我惹麻烦。”

“知道了。”闻清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要同意了就好,“多谢阿翁体谅。”

看起来,她这个阿翁倒是比那个阿姑更会审时度势也更会做情面,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贺余晖倒是想说什么,就被闻清韶轻飘飘地睨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他娘脸上骇人的伤,一时哑了声,等回过神来再说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没准又会被教训一顿。

一行人便又这么诡异地沉默下来。

闻清韶和贺余生倒还好,手牵着手权当出门逛街。

而敦亲王和贺余晖却是浑身不自在、越走越快,巴不得立马就到砚台。

一到砚台,敦亲王就被那群老朋友拉去喝酒。

贺余晖在台上张望了一圈,本来想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却突然看到不远处原禄和原熹超这边走了过来。

他立刻收回了迈出去的脚,胁肩谄笑地看向原禄:“四皇子——”

没曾想,原禄直接无视了他走向贺余生。

“二郎,你果真来了!”原禄一幅哥俩好的模样就要勾着贺余生的肩,促狭地挤眉弄眼,“我就知道,以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你不可能不来。”

贺余生没理他,而是头一歪顺势倒在了闻清韶身上避开了他的手,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

“……”他好歹是个皇子,一而再再而三被他不待见。

“二郎这是在躲我?”原禄的笑容冷了冷,“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二郎与我还是有过什么误会。”

“那还是尽早说出来好,免得我们兄弟间生了嫌隙。”

贺余生只摇头,又咳了几声,没说话。

闻清韶配合着拍了拍他背,一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四皇子莫怪,二郎他昨日着了凉,有些不舒服。”

“哦,这么巧?”原禄看向她,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这么说,今天这酒二郎又喝不得了?”

“怕是如此。”闻清韶颇为遗憾地点头。

“看来我是没有那个福分和二郎畅饮一番。”原禄神色淡淡,“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推拒于我,我还以为是二郎看不起我呢。”

“自是不敢。”贺余生垂首道,语气颇为平静,神态看似怯懦,实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一旁的贺余晖却忍不住开口:“我这个弟弟自视甚高不知礼数,冲撞了四皇子,四皇子莫怪。”

闻清韶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还道他吃过一堑长了一智,结果就听见他继续说:“今天这酒,由我陪四皇子喝。”

闻清韶无言,看着眼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夫兄,有些怜爱的摸了摸自己的夫君的头。

敦亲王府还真尽出些爱耍小聪明的蠢货,二郎能长成如今这般机敏稳重的性子,显然是极不容易的,都能称得上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了。

而贺余生虽然莫名,但白得来的亲近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顿时乖顺地歪了歪身子,让她摸起来更舒服一点。

而贺余晖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目光紧紧地盯着原禄,将其中嫉恨又自得的情绪完全暴露出来。

想他敦亲王府嫡子,又被封为世子,本该受风光无限、万人追捧,却独独在当初选伴读的时候差了他那个病秧子弟弟一截,选了三皇子这么一个没野心的懦夫,这让他怎么咽得下那口气!

他听他那些狐朋狗友说,四皇子最近颇得圣宠,被官家指派着干了不少大事,显然不像表面那样吊儿郎当。

如此这般心机城府,必然也是争储的一大人选。

前几次没有机会接触,这次有机会他一定不能错过。

原禄又觑了旁边的贺余生一眼,才对贺余晖虚情假意地笑道:“若是如此,自然极好。”

贺余晖当下眼睛一亮,立刻招呼旁边的侍从去取酒。

一旁的原熹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斜睨了他一眼也没管,倒是上上下下把闻清韶和贺余生打量了个遍。

闻清韶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只无奈地笑:“阿熹,我脸上可是生了花?”

“是啊,可不是笑靥如花。”原熹煞有其事地点头,“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不知清韶的喜事是何——说来听听?”

闻清韶看着她在那挤眉弄眼,哪里品不出来她揶揄之意,反问:“阿熹这般聪慧,竟然猜不出来?”

“我倒也不想猜出来,可你们做得那般明显。”原熹掩唇作嫌弃状,却又压低声音,“——这是和好了?”

闻清韶昨日便听濯缨说了原熹怀疑“他们”不和之事,便也顺水推舟地应了:“算是吧。”

原熹便扬眉问:“既如此,现在能与我说说什么事了吗?”

“他平时木讷便也罢了,先前我心情不佳他也不知安慰……”闻清韶也配合着压低声音,眉眼尽是娇态,“便与他置了气,他这呆子昨个儿晚上才回过神来,哄了一晚便也饶了他。”

原熹知她心情不佳之事应是流放之事,便细细瞧她脸色,果见她眼下乌青泛肿,便劝:“和好了便好,过去的事便不想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闻清韶点头称是。

原熹虽觉有些怪异,但也是心下稍安,她还以为依清韶性子,必然犟到底,但一想到大局已定便也了然。

闻清韶见她对自己关怀不似作假,垂下目光遮住眼底情绪,终究还是没把明日行程告知,只转了口风又聊起来别的:“今儿菊花倒是遍地,种类繁多,倒让我看花了眼分不清了。”

原熹回神,笑着一一为她解释:“黄白色蕊若莲房名为万龄菊,粉红色名为桃花菊,白而檀心名为木香菊,黄色而圆者名为金铃菊,纯白而大者名为喜容菊。”

……

直到酉时,一行人才准备回府。

贺余晖父子喝得大醉,贺余生不敌原禄纠缠到底喝了一些,闻清韶给他挡酒也喝了些。

上马车的时候,四个人都摇摇晃晃的,靠下人扶着才没当众出丑。

但一上了马车,贺余生和闻清韶就立刻睁开了眼。

闻清韶从帘缝里瞥了眼砚台方向,隐约可见原熹和原禄在交谈,但神色看起来不佳,似乎是在争吵。

闻清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扭头询问贺余生:“二郎,你可还好,有哪里不舒服吗?”

贺余生眼睛闪了闪,轻声说:“有点头晕。”

闻清韶便提起了心:“早知就一滴酒也不该让你喝了,可要去木音阁让大夫瞧瞧?”

贺余生摇头,眼睫颤了颤:“我靠会儿便好。”

说着,他就将头抵在了车壁上,眉眼低垂,嘴唇紧抿,配合着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倒真脆弱可怜。

闻清韶现如今哪见得他这样,连扶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软声问:“这样可好些?”

“嗯。”贺余生声音虚弱,唇角却是微掀。

两人便保持这个姿势,直到马车在敦亲王府院外停下。

闻清韶与贺余生又佯装喝醉,由着下人扶回了房,然后洗漱一番便也歇下了。

次日,卯时未到天还未亮,两人便起了床,简单收拾了些必备的东西,然后便上了马车。

这么雷厉风行,除了赶时间怕有心人捣乱阻拦之外,还因为他们懒得和王妃费口舌,只让下人个口信就走了。

可想而知,王妃一大早醒来发现他们走了、正大发雷霆时敦亲王说是他准许时的场面,必定鸡飞狗跳。

但这一切都与闻清韶他们无关了。

马车一走远,闻清韶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她望着笼罩在灰黑色夜幕下的京城,似笑似叹:“算起来,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寅时的京城,没想到繁华富丽的宫阙楼宇此时看来竟也有些寥落荒凉之感。”

贺余生闻言,也凑了过去,透过窗帘往外看,但见白日里热闹的长街只有零星灯火,低声解释道:“今日初十旬休,不然大臣们这时也该上早朝了。”

闻清韶又想到了以前住在宫中遥望尚书省的日子,她鼻子微酸,便也不说话了。

贺余生察觉,悄然握住她的手:“清韶放心,此行必然顺利。”

闻清韶转眸看他,微微扯动嘴角:“好。”

贺余生便也不再说下去了,只问:“清韶可想听上回没讲完的话本?”

闻清韶知他有心宽慰,也想承他的情,可还是摇了摇头:“马车上看书伤眼,还是算了。”

贺余生眼见她有兴致,忙道:“不碍事,我已记下来了。”

闻清韶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真的假的?”

贺余生点头,神情有些紧张,怕她不信。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闻清韶却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心情复杂,有骄傲有讶然,最后化作了满腔的赞叹,“我连看那些书都嫌弃晦涩难懂,二郎却是都已经轻轻松松记下来了。”

贺余生猝然擡眸,清凌凌的眸子在暗色中也仿佛在熠熠生辉。

闻清韶未觉,还在继续夸:“二郎如此好记性,又善于奇巧之道,对朝中之事也颇为了解,实在适合考取功名入仕途。”

他刚欲开口,闻清韶突然想起木音阁养病他对此事好像颇为抵触,自觉失言,便又朝他笑道:“——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二郎还能有时间陪我出游。”

“再者二郎若是入了仕途,我倒是怕我配不上你了。”

他抿唇摇头,他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用意,但他之心境早已不同。

“二郎觉得我说的不对?”

他点头,神色认真地看着她说:“是我配不上你。”

她是世上最好的娘子。

闻清韶哑然失笑,刚想说什么,余光却瞥向了车窗外——

天色乍晓,一缕艳红从薄雾浓云中溢出,晕出万丈光芒,像极了上好翡翠那一抹漂亮的春带彩。

“二郎,”她说,“天亮了。”

……

“嗯。”贺余生点头,但他看的不是车窗外的天色,而是微光下仰头看向窗外天色的小娘子,“天亮了。”

他展眉牵唇,暗地里却是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