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相似

沐恩走出房间,外面的魔石依旧明亮,绿树红花,点缀瓦墙,让这座古老静谧的城市尽显美好。

但这美丽的风景却并不能抚平心中的沉重,反而在那光芒照耀下,更显阴影的深邃。

“您……没事吧。”

莫顿将那对父女安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对沐恩问道。

“我没事。”

沐恩摇摇头:“这种事还不足以让我怎么样,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您是指那对可怜的母女?”

“嗯,她们很可怜,也很无辜,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后果,这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事了。”

沐恩顿了顿:“但我的不甘心并非完全因此。”

他回头,回看那紧闭的门扉,刚才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黑暗笼罩那道火红的身影,不知为何,让他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就好像,在那一刻,龙小姐又突然离他、离这个世界,很远很远。

“放宽心吧,那位大人那么强,不会有事的。”莫顿安慰道。

“我知道,我可比谁都清楚她的强大。”

沐恩揉着手臂,面露苦笑。

毕竟他可是亲身体验过龙小姐的“按摩”服务,非常了解那双看似白皙纤细的玉手,到底能够爆发出多么可怕的力量。

按照常理来说,他一个弱鸡,哪有资格去担心这世界上最强的天灾之龙?

“与其说是担心龙小姐,还不如说是我讨厌这种明知道敌人想要做什么,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从进入这座城市开始,沐恩自认为一切都做得很好,无论是通过莫顿控制这座城市,免除流血事件,还是通过规划性的方案,帮助龙小姐寻找那些遗民。

效果也很好。

阿维克。

费利蒙。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已经有两个遗民被找到。

沐恩相信只要稍微再给一点时间,找到剩下几个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但……在来自邪神的污染冒出来之后,局势便突然变得诡谲起来。

沐恩闭上眼沉思,刚才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无论是那个妇人的怒吼,还是小萝莉的哭泣,都还是那般的清晰。

他在复盘,在思考,想着自己是不是计算漏了什么,当时如果反应快一点,是不是有机会将她们救下呢?

“莫顿。”

沐恩突然看向莫顿:“现在我让你信仰一个特殊的存在,你有可能会去信仰吗?”

“欸?”

没想到突然会被这样问的莫顿愣住:“什……什么存在?”

“一个你陌生的存在。”

“这……”

“不会对吧。”

“毕竟根本不了解,信仰这东西怎么能够说来就来呢?”莫顿讪讪。

“那如果我强迫你呢?”

沐恩活动手指:“动用暴力来强迫你。”

“我会的!”

莫顿板起脸,抬头挺胸:“一定会的!”

“回答的倒是挺快。”

沐恩被这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头滑稽的表演逗笑。

只不过……

莫顿虽然语气铿锵,但目光闪烁,眼中看不出丝毫诚恳……

“我希望能够真实的回答我。”

“好、好吧……”

在沐恩逼视之下,莫顿肩膀一怂,苦笑道:“大概是不会的吧,人怎么可能突然信仰一个未知的存在呢?你说的天花乱坠,又怎么可能比得过长期以来积累的认知?除非能够让我一下子看见真正的神迹,不然就算谁让我突然信仰什么东西……我也大概只是会一笑置之罢了。”

这里的天真善良让他做出了一笑置之的回答,但其实已经跟拒绝没有什么两样了。

而既然连莫顿都如此,这里的其他人自然也是……

“果然是这样吗?”沐恩叹口气。

是啊。

信仰的形成,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与教育。

二则是强力的拯救与奇迹。

对于沐恩的黑日来说,前者根本不可能,毕竟黑日的诞生才短短两年,还没有某个鸡哥的练习时间长。

那就只剩下后者。

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沐恩想要展现强力的拯救与奇迹,就必须要压制污染。

可压制污染,又必须要对方主观意识上的信仰。

但这主观意识上的信仰,却必须要你展现强力的拯救与奇迹……

死循环。

无解的死循环。

所以在安纳巴威的时候,他都是先对无条件信任他的玛茜进行治疗,接着再是见证拯救与奇迹的开拓者们,最后才是那些信任开拓者的普通人。

但是在这里……就连莫顿都没有完全相信他,虽然他表现得很顺从。

那些故事,那个从妇人口里说出来的故事,那些演绎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戏剧,就像是思想钢印一般,深深的刻在这座城市每一个人的脑海。

龙是邪恶的。

她要来毁灭这里。

英雄大人们才是要拯救他们的一方。

之前这些思想被强行压制下去,可是一但遇到问题,这种想法立马就会卷土重来。

而只要有这些想法在,沐恩就根本不可能像是安纳巴威那样,将这里的人变成黑日的信徒,借此来压制污染。

——这才是敌人阳谋的真正可怕之处。

他们建造了这里,他们打磨了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他们的想法而生……自然也会成为他们最完美的工具。

沐恩也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会如此美好。

因为曾经越是美好……便越是能够衬托他们到来之后的不美好。

一切都是被计算好了的。

这座城市,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攻击龙小姐而打造出来的武器。

当然,就算如此精于算计,只凭以上那些,还是做不到让龙小姐跟从他们想要的步调走。

抛除以上那些遗民们精心搭建起来的因素,真正让这一切直接超出了龙小姐对他们实力的碾压,让事态超出掌控的因素……依旧只有那一个。

污染。

从安纳巴威,到现在的新塔尔斯。

甚至从八百年前的那个塔尔斯,到这八百年间被龙小姐毁灭了不知道多少的国家和城邦,它们的症结,都是来自于这种邪神侵蚀世界时留下的余毒。

“污染……真的就没有解法吗?”

沐恩看着自己的双手:“要是能够解决污染,眼前的所有问题,就根本不是……”

“做梦的话还是要等到晚上比较好。”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哈姆雷恩居高临下,黄金瞳向着沐恩冷冷一瞥:“现在可不是让你胡思乱想的时候。”

“龙小姐!”

沐恩转身,视线下意识就越过那道火红的身影,向着房间里看去。

房间还是那座房间,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空荡荡的,再无人影,甚至就连之前那种淡淡的血腥味,都不再存在。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幻觉。

沐恩强迫自己移回视线。

“解……决了吗?”

“只是两个普通人,你以为我要花多久?”哈姆雷恩的表情依旧看不清,唯有声音冷漠:“我只是为了确定污染被彻底清除多花了一点时间,不然只是杀人这种小事,对我来说一秒都不用。”

“也是,那……毒?”

“看来是你猜错了。”

哈姆雷恩伸出依旧白皙纤细,连一点污垢都没有的玉手在沐恩面前晃了晃:“杀死这里的人,并不会让我中毒,她们死去的时候,我也并未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丝毫毒的痕迹。”

“没有吗?”

沐恩略感惊讶,皱眉沉思:“那难道说不单单只是让你动手杀人而已,还有其他的触发因素?”

“或者单纯就是你想太多,这其中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的理由。”

“不可能。他们付出这么多,规划了这么多,除非是疯了,不然我很难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大概就是疯了吧。”

哈姆雷恩冷哼一声:“躲躲藏藏八百年,疯了也很正常,你看安德莉,她不就疯了吗?”

“那不一样,安德莉女士是因为……”

“没什么不一样的。”

黄金瞳的威光忽然炽烈,哈姆雷恩直接打断沐恩:“暂时不要管那什么所谓的毒不毒了,那些老鼠想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活了千年,还不至于会害怕他们的阴谋诡计,他们如果真的想要杀死我复仇,那就来试试看吧,我会等着他们的。”

沐恩呼吸一滞。

眼前火红身影的威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高傲,冷漠,睥睨世间。

狂妄得不讲道理。

但……这才是天穹之下的最强生物。

龙小姐……或者说死厄之龙哈姆雷恩,本就该如此。

“可是……”

“你这方面太谨慎了,畏手畏脚的,像不像个男人?”哈姆雷恩嫌弃道。

“……”

沐恩嘴角抽搐。

谨慎?

你是说他这一路走来,被邪神信徒坑,被邪神本身坑,被恐怖组织坑……甚至被自己人坑。

走到现在还能不许学会谨慎?

那他真是这个。

而且说他谨慎,龙小姐只要面对污染,不也一样……

“现在对我们来说,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去做,如果你还想维持你那可怜善心的话。”

“龙小姐的意思是说……”

“很容易猜不是吗?那些家伙怎么可能才弄出一两个人污染的人给我杀?”哈姆雷恩冷笑道:“只要能够无声无息的污染一处,那么自然能够无声无息的污染更多处,甚至是……”

整座城市。

沐恩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

这一点,他当然能够猜得到。

只是在被摆到明面上时,他才能感受到这如山的压力。

“该怎么做?”

“封锁,分离,斩断媒介!”

哈姆雷恩黄金瞳一闪:“邪神的污染就算再诡异,只要没有媒介,就无法进行传播……就像是你的黑焰一样。”

“但媒介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复杂和虚无缥缈。”沐恩皱眉,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有参透这方面的本质。

“放心,这方面我的经验很丰富,你以为我活了千年,面对过多少次污染?交给我吧,你们只要听从我命令就好。”

哈姆雷恩的话语依旧冰冷,却足以让人安心。

沐恩与莫顿对视一眼,点点头:“明白了。”

“很好。”

哈姆雷恩黑色荆棘长裙微摆,突然缓缓的漂浮而起。

得到沐恩顺从的回答之后,她的怒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但那种若隐若现的疏离感,依旧存在。

她漂浮得并不算太高,只是刚好能够将这座城市完全印入眼底。

青砖红墙、绿叶红花、充满艺术氛围的古老建筑、和一横横一竖竖,将整个城市规划得极为整齐的街道。

这一切都进入她的眼眸当中,然后与另一个从久远记忆里浮现的画面,渐渐重合。

“真像啊……”她轻声道。

“咦?”

沐恩仰头:“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当然像了,不是说了这座新塔尔斯,就是完全仿照八百年前的那座城市吗?”

“……”

哈姆雷恩没有回答那个聒噪的人类,只是袖中的双手一点点的握紧。

而在她的黄金瞳深处,不只是这座城市,其他的什么东西……也在逐渐重合。

什么……就算是她,也不愿轻易回想起的东西。

“塔尔斯,新塔尔斯,还有这污染,你们这些老鼠……是在故意嘲笑我吗?”

……

……

新塔尔斯。

由于全城封锁戒严,这座曾经喧嚣热闹,每天都有免费戏剧表演的城市,此时却安静异常。

可就算再安静,在这座城市所隐藏的阴影中,也总会传来“老鼠”的窃窃私语。

“阿维克和费利蒙,都已经牺牲了,死在了那只恶龙的手里。”

衣装得体的老男人抬起头,被岁月雕琢得满是沟壑的面孔上浮现一抹深切的悲伤:“请让我们为他们哀悼吧,他们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同路人了。”

阴影之中,陷入沉寂。

良久,哀悼的氛围才被打破,阴影中出现一张怪异的脸:“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还是动手了。”

“这是必然的。”

老男人微笑:“我们比谁都了解她不是吗?她肯定会那样做的,就像是……那个时候一样。”

“那接下来谁去?”

怪异的脸问:“现在可还远远不够。”

“我去。”

老男人毫不犹豫。

“这样好吗?你们我们当中最强的人,坐镇最后似乎才是更好的选择。”

“哈哈,不用了,我们当中强与否,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与之相比,时隔八百年不见,我更想好好的跟她叙叙旧呢。”

说到这里,老男人的表情无比期待:“我想,龙姐姐应该已经察觉到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了吧。”

“……任你吧。”

怪异的脸不再说什么。

“多谢。”

老男人视线越过那张怪异的脸,看向阴影深处那道摇晃的影子:“普莉希拉,记得好好帮我看看那最后的结局,然后来地狱里告诉我,那一定非常美妙。”

“……我会的。”沉默片刻后,阴影传出熟悉的声音。

“很好。”

老男人笑得无比灿烂。

阴影褪去,怪异的脸和摇晃的影子都已经消失。

只剩下老男人独身一人,面向身前的雕像,双手合十,跪地祈祷。

“光明女神大人啊……请展现你的仁慈,指引这些迷途的羔羊吧……”

“嗡……”

雕像轻颤。

在炽烈的光辉当中,慈爱无比的光明女神……再次降下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