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盛怒(二)

“温柔……内心?”

沐恩咀嚼着这个词语,这个和哈姆雷恩这个名字放在一起,甚至会觉得陌生的词语。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否定,毕竟那个暴躁易怒,那个独断专行,那个一路以来从未没有对他温柔过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有一颗温柔的内心呢?

可他又否定不了。

因为那种矛盾感,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离开安纳巴威的时候,又或是那次共舞的时候,总之从某个时间段开始,他总是隐约在龙小姐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矛盾感。

可他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矛盾。

直到现在普莉希拉说出温柔内心几个字,沐恩才意识到……

或许那种矛盾的来源,是因为她看起来暴躁易怒,看起来独断专行,可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做出一些温柔之事。

比如离开安纳巴威时的那场雨,比如在篝火晚会上与众人的共饮,比如对他看似暴躁,但实际上逐渐放开界限的纵容……

一个真正性格恶劣、冰冷无情的人,是不会如此的。

“理解了?还是说终于反应过来了呢?那才是那只龙的本性啊。”

普莉希拉揉着脸,将自己那半边的悲伤一点点的揉走,转而拉起嘴角,换成讥讽。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明明那般强大,却有着这种堪比三岁小孩子一般的弱点……也正是因此,最开始的时候谁都不信,不管是克劳伦斯,还是其他人,他们都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如果不是后来光明女神大人突然降下神谕,他们还会执着的使用那种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方案。”

“可这就是事实。”

“……”

随着普莉希拉的诉说,沐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脑海中,再次出现那道火红的身影。

她还是那样,冷漠、高傲,遗世独立,仿佛脱离于这个世界,脸上也笼罩着完全无法看穿的迷雾。

可渐渐的,她的气质变了,不再是冷漠高傲、遗世独立,而是……孤独,谁也无法触及的孤独。

她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天灾,作为被冠上“死厄”之名的龙,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讨厌她、恐惧她,都把她当做不详之物。

她在为这个世界清理污染,却只能游离在世界的边缘,就连她生活的地方……那座死厄之森,也被世人当做禁地。

她明明那么强,强到可以让人谋划八百年找不到可以打败她的方法,她明明那么果断,果断到就算是面临多么残酷的污染,也会第一时间选择最为直接稳妥的处理方式。

可是……

就算是世界上最强的龙,在那张被迷雾笼罩的面孔下,也会哭泣吗?

“如果龙小姐真的那么温柔……”沐恩抚向自己的胸口:“甚至温柔到可以被称作‘弱点’的程度。”

那她这漫长的时间以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个温柔的人,要经历怎样残忍的事,才会变得如此杀伐果断?

而她杀伐果断之后,内心当中,又会残留怎样的伤痕……

“等等……”

沐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个梦!”

他接二连三,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那个整个世界满是鲜血、尸骸、与残缺身影的梦。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才做了那个梦。

可现在想来……

“那不是我的梦。”

沐恩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那是龙小姐的梦!”

仔细想想,他第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中了憎恶之怒,龙小姐用自己更加浓郁的龙血,为他祛毒的时候。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让他们之间有了联系,他才会一直做那个不属于他的梦。

而那个逐渐被残酷的、冰冷的无数尸骸拖入血海底部的人……

其实是龙小姐梦中的自己。

“所以你们就只是单纯的恶心人吗?”

沐恩突然愤怒地暴起,想要一拳砸在普莉希拉那张讥笑的丑脸上……却被镣铐硬生生的压制回去。

但他仍在挣扎,镣铐哐哐作响:

“回答我,普莉希拉,你们做了这么多,残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生命,难道就只是为了单纯让龙小姐感到痛苦而已吗?你们的复仇欲,就已经扭曲变态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是单纯的打败谁,杀死谁,就只是为了让其恶心,让其痛苦,这的故事结局让沐恩突然觉得很生气,不只是为了龙小姐,还有那些在这个计划中可怜死去的人们。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最后用处,如此可悲。

“呵。”

普莉希拉却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最开始,我的目的可能只是这样。”

“最开始?”

“安纳巴威那次,记得吗,我说过要让龙姐姐带着我为她精心熬练的毒,一直痛苦下去。”

“……”沐恩皱眉,努力回想……这家伙当初是好像说过这种话。

“不过,那之后,我回到这里之后,我的目标……或者说是我们的目标,就发生了改变。”

“什么改变?”

普莉希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你猜猜克劳伦斯那些家伙,为什么要专门建立起这样一座城市?这样一座与八百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新塔尔斯?”

“不是为了更加恶心龙小姐吗?”

“这样说……倒也没错,但往深一点探讨的话……”

普莉希拉抬手,将她勾画的那张纸展现在沐恩面前。

那是一张简笔画。

画得十分潦草,但却将图画的神韵勾勒出来,而其中的内容则是,一道沐恩熟悉的火红身影站在那里,身边很多道人影手牵着手,围着她载歌载舞。

这个画面,沐恩见过。

当初的篝火宴会上,那些热情的诺塔塔人就是这样围着她载歌载舞。

还有沐恩初到新塔尔斯,那场戏剧所表演的内容,也有象征着塔尔斯居民的小木偶,围着从天而降的巨龙载歌载舞。

但无论是真实的宴会,还是戏剧的表演,那些连沐恩都觉得美好的画面,却还是不像是普莉希拉所画的那般……更加美好。

那张简笔画里的所有人都在笑着,笑得无比灿烂,包括最中心的火红身影。

虽然那笑只是几道简单勾勒的线条,连人物的真容都看不出来,但沐恩却能感受到其中……那最为真实的情感。

曾经的龙小姐,是这样的吗?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塔尔斯,是她的伤口,或者说,最惨痛的伤口。”

普莉希拉随手将纸张扔掉,仿佛也表示着那些是已经成为了无法更改的过去:

“那是她藏得最深,最不想面对的事情,也大概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够攻破她心防的事情之一。因此,我们如果想要打败她,还有什么,是比让她把内心最为痛苦的事再经历一遍,能容易让她露出破绽的呢?”

“卑鄙!”

沐恩深吸一口气,恨不得问候普莉希拉的全家。

哦,忘了,这家伙早就没有全家可问候了。

狗东西。

“但,露出破绽又如何?”沐恩继续道:“你之前说过的,龙小姐是无敌的,她就算心理再次受到创伤,也不是你们能够战胜的。”

“只需要让她露出破绽就好了。”

“什么?”

“我说……只需要让她那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露出破绽,就足够了。”

普莉希拉笑容诡异,接着双手合十,当着沐恩的面,就这样缓缓做出无比虔诚的祈祷姿态:

“毕竟,后面的工作……就不是我们这些小小的老鼠能够完成的了,自然有其他更为伟大的存在,去为这场狩猎画上完美的句号。”

“更为伟大的存在……”

沐恩心脏骤缩。

他开始重新意识到一件在这一连串打击下,几乎都要被他忘却的事。

……没错,他与龙小姐这一路走来,所面对的最麻烦的敌人,根本就不是这些恶心的老鼠。

而是污染……以及污染事件背后,所潜藏的那位所谓光明女神!

“枯萎之王?难道这一切……不,不对。”

沐恩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驱出脑海。

从头到尾,他之所谓会猜测那个罪魁祸首是枯萎之王,都是来自于普莉希拉第一次搞事,所释放出来的所谓女神的“恩赐”。

那的确是萎子哥的力量。

但是在那之后,萎子哥的力量就再也没有过多地展现,所发挥的用处也甚至不如他的照明术。

无论是那些污染爆发的时候,还是这些遗民被暴揍的时候。

这可不像是萎子哥的行事风格。

“等等,你刚才说……那个所谓的女神突然降下了神谕?”

沐恩看向普莉希拉,疑惑道:“以前祂难道就没有吗?”

“哼,女神怎会随意的与我等凡人沟通?一定是我等持之以恒的努力,这才感动了女神,让祂降下恩赐……”普莉希拉更为沉醉的祈祷,对于女神的恩泽深信不疑。

但看着她这副模样,沐恩心中却忽然有一种非常离谱的猜测。

如果……

普莉希拉这些人,最开始信仰的光明女神,和后面回应他们的……并不是同一个存在呢?

只是他们认为是同一个存在而已,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早就已经某种未知存在给截胡了。

“那……现在那个被他们当做女神的,到底是谁?”

沐恩赶紧排除杂念,努力思考。

关键词:擅长攻心。灵魂种子。行事恶心。

然后再把这些要素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得到了……

……

……

鲜血,漫过指尖。

哈姆雷恩用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抓了一个空。

世界越来越暗,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一只又一只苍白的、腐烂的、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她,拖着她下沉。

她转头,看见半张残碎的面孔,正怨恨地盯着她,而在那张面孔背后,是无数张同样怨恨的面孔。

甚至还有数量繁多的新面孔……那是刚刚死在她的手上,新塔尔斯的人。

“……为什么?”

他们在质问:“……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抱歉,我没得选。”

哈姆雷恩低声说道:“抱歉……”

她是世界上最强的龙,可是此刻,她却挣不脱这些腐烂破溃的手,被拖拽着,沉入黑暗,越来越深。

……越来越深,仿佛要一直如此沉沦下去。

而在那黑暗的更深处,一只神态悲悯的女神像,不知何时浮现。

【嘻。】

女神像上,突然睁开一只狰狞的眼瞳,凝视着哈姆雷恩……贪婪又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