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盛怒（九）
小女孩生病的事，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中连一点涟漪都算不上，人们沿着自己的轨迹正常生活，唯有那道火红的身影，开始频繁离开城市，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小女孩被她安顿在自己家中，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探望，所有的封闭设施都做得很好。
——还是不对。
沐恩望着那扇只是单纯紧闭的门，心中叹息不已。
以他现在的经验来看，这样可挡不住污染。
“龙……龙姐姐……”
龙小姐再一次归来，可是小女孩的“病情”没有丝毫缓解，昨天她截掉了她一只完全畸变的手臂，今天她试图用炼金术为她重新制造肢体。
“相信我……”
她紧握着小女孩的手：
“我会治好你。”
“嗯！”
小女孩用力点头，半张脸已经腐烂不堪，另外半张脸却还是露出甜美的微笑：
“我相信龙姐姐……”
“再坚持一下。”
龙小姐松了一口气，她用有些颤抖的双手拿出自己准备的炼金仪器，正准备进行这一轮的尝试，可一转身……却发现很多道身影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面前。
“龙姐姐，我好像生病了……”少女扶着额头，脑袋开开合合，闷闷不乐。
“我也是，我好痒啊……”妇人在自己全身上下挠动着，不断掉落大量血肉。
“龙姐姐，我会死吗？”胸口有个大洞的少年紧张的询问，他的心脏也刚从里面探出头，同样十分紧张……
“……”
龙小姐双手一抖，不小心将仪器扫落在地。
“龙姐姐？”
“没事。”
龙小姐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转身轻轻捂住病床上小女孩的眼睛，语气渐渐平静，令人安心。
“我会救你们……我一定会救你们。”
她对着所有人说道。
“一定。”
……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被这场“怪病”侵蚀，甚至惊动了城市的高层……可就算是这座城市最顶尖的那批强者出手，依然无法阻挡“怪病”的蔓延。
沐恩看的出，在这个时间点，他们对于所谓的“污染”，还完全不算了解。
至于龙小姐……她往来城外愈发频繁，并大量强迫隔离那些受到污染的人，她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始用禁制封锁媒介。
“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们……”
她再次变得孤独，甚至不惜用暴力压制一些颇有微词的人，她离开城市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甚至有时候回来之时，满身是伤。
可情况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污染依旧在肆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并不是单纯的疾病。
恐惧在城内蔓延。
“放弃拯救所有人吧。”
沐恩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从一开始，你的方法就不对，你该直接处理源头的，你现在已经阻止不了污染的蔓延……”
“放弃？不，我才不会放弃……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人，我不能……再失去一次……”
“你做的那些毫无作用，污染是无解的，还不如早点降低损失，一昧地想要救所有人，只会让所有人都拯救不了。”
“我才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无解之事，我一定能够找到解法！”
“那是不可能的。”
已经知晓结局的沐恩，轻声喃喃：“那种事……做不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龙小姐猛地转头，黄金龙瞳冷酷耀眼，宛若凶兽。
她在愤怒，难以想象的愤怒，这愤怒足以点燃一切……可是她的话语，却柔弱到宛如哀求：“不试试……怎么知道？”
“……”
沐恩恍然一惊，因为这回答……是如此熟悉。
在不久前的过去，他好像对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原来如此……”
沐恩自嘲地笑笑：
“原来……是这样啊……”
……
……
“不试试……怎么知道？”
龙小姐呢喃着这句话，孤独地穿行在受到污染的每家每户。
信任她的人越来越少，开始有人叫她灾星、恶魔、不详之物。
她默默地承受着，只是加快自己的步伐，不眠不休。
画面越发熟悉，开始与不久之前沐恩在新塔尔斯所见的那一切逐渐重合。
这只龙……八百年以来变了很多，却又根本没有什么改变。
到最后，她拿来一团充斥着圣光的圣洁血肉，那磅礴的生命气息，让沐恩差点以为她是从生命女神身上刮下了一块什么。
她试图用其清除污染，拯救全城的人。
……
“龙姐姐早上好！”
第二天，活蹦乱跳的小女孩热情地向她打招呼，街道上再次人来人往，整座城市仿佛恢复了以往的繁华。
龙小姐的努力好像真的发挥了作用，城市再次变得无比美好，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但……她却默默流淌出眼泪。
“咦？龙姐姐？你怎么哭了？”
“哭？我怎么会哭？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龙，我才不会哭。”龙小姐转身离去。
“是吗？”
小女孩还是不理解，于是转头看向旁边的沐恩：“大哥哥，龙姐姐怎么了？”
“她……受伤了。”望着龙小姐逐渐远去的背影，沐恩轻声回答。
“受伤？”
小女孩不解的歪歪只剩下半个的小脑袋：“龙姐姐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龙啦，她怎么会再次受伤呢？”
“……”
正因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龙，这一刻才会如此受伤吧……
……
这一天，为了庆祝城市从疾病的威胁下新生，久违的盛会再次举办。
这一天，所有友人再次积聚，“龙姐姐”“龙姐姐”的呼喊，几乎淹没广场。
这一天，龙小姐又在宴会的最高 潮大展神威，喝倒了所有的人。
这一天，月明星稀，美到令人心颤。
“那是最后的办法了。”
她抱着膝盖，火红的长发随意披散，黯淡无光，就连黄金瞳也仿佛随时要熄灭，从中泛起古铜色的沉渣。
“嗯。”沐恩轻声回答。
“我已经想不到办法了。”
“嗯。”
“两天之后，就是这座城市惯例的狩猎日，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出城。”
“嗯。”
“我就算能够强行阻拦他们，也关不了他们一辈子。”
“嗯。”
“我必须要做出选择。”
“嗯。”
“我真的做错了。”
“……那不是你的错。”沐恩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算他知道……他安慰不到她。
“我该果断一点的，那个时候……”
龙小姐凝视着某处，痛苦喃喃：“我……我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她再次豪饮……咕咚咕咚……然后将所有的酒杯与酒坛都击碎。
“为什么……酒这种东西，只有人能够喝醉呢？太不公平了。”
“……”
那大概是因为，酒只能消解小小的愁绪，可龙小姐所面对的痛苦，实在太大太大了吧。沐恩望着杯中倒影着那张模糊的脸，暗自想到。
“我想要再舞一曲，你会看着吗？”龙小姐问。
“嗯。”
沐恩认真回答，旁边的小女孩连同众人也高举双手：“我要看我要看，我们都要看，龙姐姐的舞蹈，最好看啦！”
“谢谢。”
龙小姐垂眸，似乎已经不愿再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缓缓起身，那压制许久的可怕气息，渐渐升腾而起。
“龙姐姐！你想要做什么？”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区区酒撂倒，有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挡在龙小姐面前。
“我要……杀人了。”她如实回答。
“杀……杀人？”那人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烦。”
“欸？”
“又麻烦，又弱小，不懂得感谢，还总是用你们的思想，来揣摩我的思维。”
她的语气逐渐冰冷，开始有难以想象的盛怒，在那点亮的黄金瞳中酝酿：“人类，真的是一种很讨厌的生物。”
“你到底在说什么？哈姆雷恩，之前可是我们救了你！”
“那只是我为了毁灭你们的阴谋而已……滚开。”
巨龙的威压，如海啸涤荡而开，火红长发无风自动，点燃着黑夜，荆棘的长裙层层披落，生人勿近。
她玉足轻抬，登天而起。
“龙姐姐……”有人温柔地呼唤。
她娇躯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双手在面部轻轻一抹……茫茫迷雾，覆盖住那张本就模糊的脸。
轰！
猩红雷霆击穿天穹，她飞上天空，化身为龙躯，开始了那绝美的一舞。
大地是她的舞台，天空是她的背景，那逐渐凝聚的毁灭虹光，则是她身姿舞动间，对这座城市，投下的……带有无比留恋的……最后惊鸿一瞥。
美得……令人窒息。
纵使双眼都几乎要被那份光明灼穿，沐恩也死死瞪着眼，不肯移开视线。
然后，毁灭降临。
……
……
天空被乌云覆盖，大雨磅礴而下。
沐恩站在巨大坑洞的边缘，前面是那深不见底的毁灭遗留，后面……则是早已经化作废墟的小半座城市。
“恶龙，拿命来！”
天空之上，这座城市仅剩的几名强者，仍在顽抗，他们胸中燃烧着家乡被毁的巨大怒火，面对眼前的罪魁祸首，这个卑鄙的背叛者，他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可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倒在更为可怕的怒火当中。
那些尸体坠落，又被彻底化作飞灰，到死他们都不清楚，那只卑鄙又邪恶的龙……为何会怀揣着如此大的盛怒？
啪嗒。
火红的身影落入城市废墟。
万籁俱静。
所有的美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焦土。
“原来，这就是你经常生气的原因。”沐恩来到她的身边，轻声说道。
“……”
盛怒仍未散去的黄金瞳直接越过沐恩，扫视着周围，似乎是在谨慎地搜寻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然后将其毁灭。
至于沐恩的话，她没有回答。
也当然不会回答。
因为沐恩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个时间的塔尔斯，也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时间的她的身边。
眼前这些都已经是发生很久很久的事了，整整八百年的时间鸿沟，就算是沐恩，也不可能有丝毫的改变。
就如同爱神所说，他从未参与她的伤痛，他也没有愈合这些伤痛的办法。
他只能……
沐恩蹲下身，开始在那些废墟里用双手刨挖着。
碎石、焦土、断壁残垣……沐恩就这样一直一直挖掘着，挖了很久很久。
那道火红的身影都已经离开，只是时而有呼啸声，从天空中传来。
沐恩依旧在挖掘，挖啊挖，挖啊挖……
直到……
一具尸体，被他挖了出来。
火红长发如十月的枫林，此刻却被无数尘土染得灰黑，再没有丝毫美感。黑色的长裙皱巴巴的挤在一起，更衬托出那具身躯的单薄。裸露在外的手足依旧是那般的白皙，可那种白，只是失去所有血色之后的纯粹苍白。
龙小姐。
这是龙小姐的尸体。
是她降下毁灭之后，一同埋葬在这里的……她自己。
“安德莉女士说的没错，你真的把自己丢在了这里。”
沐恩低头，仔细凝视着那张脸。
那张脸，依旧模糊不清，但是沐恩却能感受到上面浮现的……强烈悲伤。
是的，悲伤。
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天灾、死厄之龙、天穹之下最强生物……实在是很喜欢生气，也没有人愿意随意的靠近她。
可是谁又知道，她所有的怒火，其实都来自于彻骨的悲伤。
安德莉。普莉希拉。克劳伦斯……
龙小姐。
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极致的悲伤，才演化出了极致的盛怒。
因此谁又能想到呢？世界上最强大的龙，一切盛怒的来源……都是憎恶于自己的无力。
无力改变任何事。
“【明白了？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小女孩出现，半张脸狰狞又恶毒：
“【就连那只龙……天灾、死厄之龙、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生物都做不到的事，都无法改写的结局，你又能怎么样呢？沐恩坎贝尔，放弃吧，这是死局，连你也无法逆转的死局！】”
“不，你说错了，爱神，我从来就不是为了改写什么，才到这里来的。”
沐恩摇摇头：“我能做的事，从头到尾，都很简单。”
“【什么？】”
“那便是……让她不再哭泣，不再悲伤。”
沐恩将那只小小的、染血的风车，重新放回龙小姐的手中，然后紧紧拥抱住她，感受着那从她脸颊不断划过的冰凉：
“龙小姐，我已经找到拯救的办法了，所以……请带我去找到现在的你吧。”
龙小姐睁开眼，于是整个世界，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