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盛怒（八）
……
微风，吹拂花丛。蝴蝶，翩翩起舞。
和煦的阳光像是纱帐轻垂，为世间万物镀上明亮的色彩。
古老的石墙上长满青苔，那属于久远过去的花纹，依旧不失质朴清雅的美感。
沐恩睁开眼。
他迷茫地打量四周，视线扫过那些颇具熟悉感的街道房屋，指尖拂过古老又斑驳的墙面，最后转身，看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这里是塔尔斯。
一瞬间，沐恩就理解了这里是何处，因为不管是在那座废墟上的往昔幻影，还是那座被他用双脚丈量过的新塔尔斯……记忆里的画面，都在与这里飞快重合。
但，细节方面又有些许不同，比如这里看起来更加古老，时光痕迹也更为真实。但除此之外……就算是沐恩曾经所见的往昔幻影，亦或是遗民借用邪神之力打造的完美城市，竟然都不如这里……闪闪发光。
这本该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市，一座没有依靠什么乱七八糟的力量，而是凭借这里的人们努力与汗水建造而来的城市，它甚至熬过了那场大混乱时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砺与灾难……它怎么都不该如此完美。
也就是说……
“这果然就是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吗？”
沐恩轻声呢喃。
“快快快……克劳伦斯大哥说，今天城里好像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三五成群，从街道上飞奔而过，旋转的风车如同他们手中披荆斩棘的圣剑，引导他们在人流中穿梭。
不少人为此笑骂……但也只是笑骂，他们的眼中没有丝毫的责怪与愤怒，在这座阳光普照的城市，所有人都是那般的善良可亲。
“喂，小哥。”
忽然有人叫住沐恩。
沐恩转头看去，是一个水果店的大叔，给他扔来一个苹果：
“看你一个人这么悲伤的样子，该不会是被女朋友甩了吧，来，吃个苹果吧，大叔送你的。”
“我看起来有这么囧吗？”沐恩单手揉了揉眼角。
“哈哈，我告诉你，我也是个情场老人了，年轻时候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这种感情菜鸟是什么情况，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来，吃苹果，这种时候吃个甜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水果店大叔叔哈哈大笑……然后就被揪住了耳朵。
“欸？老婆？干什么？啊……我在看店，我在看店啊，我绝对没有趁机偷偷看外面路过的小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看着被拽进去的大叔，沐恩嘴角抽了抽……或许大叔你曾经的确是片叶不沾身，但最后却还是不小心栽在了最可怕的一朵霸王花上了啊。
沐恩耸耸肩，拿起苹果，一口咬下……
然后表情微征。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复杂地笑了笑。
“之前还老说什么遗民是在做关于塔尔斯的梦……可是你自己的梦，不也同样离谱？”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甜的苹果啊……
……
……
沐恩随着人流，来到最为喧闹的地方。
不知道多少人汇聚于此，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似乎真的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大事发生，但围观的人却没有多少慌乱害怕，只有新奇。
“听说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嗯，我邻居家的三大叔的二侄子在城卫队，他刚刚跟我说，这次这位客人的身份，可不得了嘞，竟然是传说中的龙！”
“龙？那不是好久好久以前就销声匿迹，只在故事书中出现的存在吗？”
“所以说，这次连城主大人都惊动了，你看，城里的大人物们都来了。”
“也是……这种盛况，我也好久没有看到了……”
周围的窃语尽数传入沐恩耳中，他向着几个高处看去，的确发现许多看起来就很厉害的人物，隐藏在暗处。
可就算是这种情况，也无人释放出恶意，他们似乎只是在默默观察，静观事态的变化。
沐恩找了个较好的位置，注意力投向人群的最中心。
在那里，一只熟悉的黑色巨龙匍匐在地，双翼无力地拢拉着，鳞片反射着日光，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彩，可是却被自身的血迹所污染，显得黯淡又肮脏。
龙小姐。
沐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明明她是那般的优雅、强大又美丽，可是这段时间，出现在他面前时，总是如此的狼狈又孤独。
仿佛与这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吼……”
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重伤的巨龙勉强抬起头颅，黄金瞳冷漠扫视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突然闯入的黑色巨龙。
受到威胁的城市民众。
换到其他的故事中，必然已经开始剑拔弩张的进行对峙，甚至在一场场极具巧合的误会中，发展成彼此血腥厮杀的结局。
但是在这里，没有。
藏在暗处的大人物们保持着警惕，却没有主动动手。 围观的民众虽然有些胆小的被吓退，却也没有人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他们不存在任何恶意，自然……就不会被一点点的误解与矛盾激发出无法缓和的后果。
甚至……
哗啦啦……
风车转动。
在众多民众的注视中，在巨龙疑惑的目光中，有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举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小心翼翼地凑近……
“呼……”
巨龙不满自己被如此小觑，刻意呼出更强的气流……“嘻嘻。”但那只让小女孩手中的风车，旋转得更快。
或许以为这是在玩闹，小女孩胆子更大了，她甚至直接来到巨龙的近前，睁大水灵灵的大眼睛，与那双睥睨万物的黄金瞳对视。
半晌。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半晌。
“巨龙姐姐……”
小女孩忽然举起风车，喊出那个从八百年前到现在，从未变过的温柔称呼：
“欢迎来到塔尔斯！”
“……”
这一刻，沐恩看到了那双黄金龙瞳的颤动。
“你……”
“龙姐姐……很痛吗？”
小女孩轻轻拥抱着巨龙的头颅，小手在那沾满血污的鳞片上摩挲着，对于她来说，这本该是十分无礼的举动，可不知为何，她堂堂巨龙，连小女孩的手都挣不脱。
甚至犹豫片刻后，一只龙爪终于轻轻探出，与小小的风车，触碰在一起。
所有的敌意与戒备如同冰雪瓦解，阳光点缀着一张又一张的笑脸，温暖得不可思议。
“欢迎！”
众人鼓掌欢呼，人群喧闹如潮，数位强者现身，主动为这位特殊的客人治疗伤势。
孤独的巨龙目光茫然看过这一切，又感受着面前小小的温暖。
对于她来说，这似乎就是一切的开始。
就像是那些戏剧的美好开场。
……
……
夜晚，城市灯火通明。
一场无比热闹的节日盛会，正在举行。
几乎所有的塔尔斯人都走上街道，走上广场，感受着这喧闹又热烈的氛围。
可爱的少女在街边窃窃私语，畅想着自己未来该做什么样的母亲。
年轻气盛的少年互相争斗，为了抢夺一个滑稽的古怪面具。
行事优雅的年轻人，正向着随行的女伴炫耀他那刚刚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古老时钟，据说那是初代城主的所有物，暗藏着难以想象的秘密。
沐恩则是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品尝着那好喝到不可思议的果酒，目光却从未从最中间的黑裙少女身上移开过。
龙小姐，正在随着音乐舞蹈。
此时化作人形的她，没有沐恩所熟悉的那般高挑、甚至超他一个头的程度，是非常正常的少女身姿。
火红的长发随着律动跳跃，她还是那般喜欢黑色的长裙，只不过相较于同样被沐恩所熟悉的那件荆棘长裙，此刻的裙摆轻纱曼动，看起来柔和得多。
就像是融化的黑巧克力。
沐恩就这样看着那块黑巧克力扭来扭去。
“哈哈，龙姐姐跳得真丑。”
龙小姐的舞引来了不含任何恶意的嘲笑，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悄悄地从角落里探出脑袋。
“是很丑……”沐恩都不由得轻声叹息。
此刻龙小姐所跳的舞步，生疏而滑稽，与沐恩所熟悉的那种轻易能够虏获他的舞蹈截然不同，每一个脚步都踩在了错误的节拍上，完全就是对旁人生硬的模仿。
偏偏她还自以为跳得很好，黄金瞳中满是对周围人的鄙夷……因此听到嘲笑的她也很生气，气鼓鼓地就冲着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冲去。
“别……别追了，我们教你……我们教你怎么跳……”
少女嬉闹躲避几下后，主动抓起龙小姐的手，引导着她跳动舞步。
少女的一举一动，巧笑嫣然，都是如此的青春靓丽，活泼可人，完全没有八百年后的癫狂与分裂。
而龙小姐呢？
她学得很慢，人类的舞步对于她来说似乎很难，手不知道怎么放，脚不知道怎么迈，协调性和平衡力差得惊人，甚至经常踩到旁人的脚。
她很羞恼，于是偷偷的从裙摆之下探出一条龙尾巴，灵巧地甩来甩去，这才逐渐让动作变得优美。
可惜，沐恩欣赏不到那份羞恼神情，因为那张脸……此刻也还是模糊的。
——并没有什么笼罩的迷雾，只是单纯的模糊。甚至让沐恩不禁怀疑……该不会是那家伙脸上迷雾覆盖太久，她都把自己的样给忘记了吧。
无从取证。
也不算重要。
因为就算看不见样子，沐恩也依旧能够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和与欣喜。
再加上那不经意间流泻出来的少女羞恼……
这是他和她待在一起那么久，沐恩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这才是最真实的那个她……曾经的她。
“龙姐姐……喝酒！”
舞蹈结束，小女孩捧来酒杯，龙小姐二话不说，将其一饮而尽。
这豪迈立马推高了气氛，盛会就这样渐渐到达高 潮。 “龙姐姐！”
“龙姐姐！”
“龙姐姐！”
人们的欢呼不断，龙小姐也展示着她那人形状态下超乎寻常的进食方式，食量与酒量，都打倒了城中无数的强者。
就连城中最强的城主大人都豪气干云的前来挑战……然后不出意外的惨败，引得大家笑声连连。
……“真美好啊。”
沐恩低头，望着杯中的酒，不由自主的感慨。
盛会一场接着一场，欢笑声春夏秋冬都连绵不绝，那只孤独的巨龙，很快就彻底的融入了这里，她的足迹踏遍这座城的大街小巷，对每一处都无比熟悉。她参与到了这座城市的运转中，工作、战斗、生活……仿佛一开始，她就是这座城市的一员。
她还有很多的朋友，陪伴者，就算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逐渐长大，却还是喜欢缠着她，时光没有给她们的快乐雕琢丝毫的痕迹。
“龙姐姐，告诉我们外面的故事吧……”
“龙姐姐，教教我们你之前使用的那个魔法吧……”
“龙姐姐，带我们出去玩吧……”
“龙姐姐，你对他们太纵容啦！”
温柔的龙，与温柔的人们，如此的相洽。
这份美好，就如同这座城市的名字——“塔尔斯”，无忧无虑之所。
失去一切的龙，在这里，重新拥有了一切。
她似乎会一直这样幸福快乐下去……
可是……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特别是那些早已经拥有结局的故事。
滴答。
恍若泪水滴落，沐恩的酒杯泛起涟漪，世界不再温暖，转而一片冰凉。
“龙……龙姐姐？”
太阳躲进云彩，小风车掉落在地，小女孩皱着小脸，对龙小姐说道：
“我……我身上好痒，龙姐姐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生病了？”
“……”
这一刻，她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沐恩不知道，但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动摇。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个？”
她明明那么强，在这一刻却表现得十分手足无措，就像是个闯祸的小女孩。庞大的魔力在她的躯体中凝聚，想要构筑成什么魔法……却连一个有用的魔法都构筑不出来。
“龙姐姐？”
“没事的。”
龙小姐回神，一把将小女孩试图主动掀起衣物的手按住，紧紧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没事的……这只是一点小病，我很快就会帮你治好的，好吗？”
“嗯！”
小女孩没有丝毫怀疑，立马重现绽放笑容。
但……
——这不对。
沐恩心中轻声喃喃。
不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