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青衣宦官不以为意地自鼻腔中溢出一丝冷哼, “杂家便是犯了又如何,这里是归杂家管的,怎么罚怎么打都由杂家说了算。”
“你梁家再怎么修撰律法, 到这里都一一作废!”
“公公好生能耐,只是方才在场之人皆听到了,您说他是皇子。”梁宿宁话间透露出淡淡的威胁之意, “若传出去了,不知这辱没皇室血脉的罪名, 您又担不担待得起呢?”
那些青衣宦官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他们向来只顾着随意折辱人, 何时会考虑冷宫之人的出身。
小宦官明显慌了,抓着青衣宦官的袖子摇了摇:“师父......”
青衣宦官心中亦是漏了一拍, 面上烦乱地将小宦官拂开, 外强中干地嘴硬道:“进了冷宫,便是陛下遗弃之子,既被遗弃, 又如何算得是皇室血脉?”
“我竟不知皇室血脉现在轮到公公做主了, 公公您可当真厉害!”见他们怕了,梁宿宁笑吟吟地反唇相讥。
那青衣宦官哪里担得起这样一个罪名, 他连忙摆手道:“杂家可没这意思, 你休要给我乱扣帽子!”
在一边一言不发的那两个侍卫见有调解之势, 赶快过来见缝插针道:“王公公, 您就消消气,担待一回吧。”
“陛下贬皇子来此是不愿见他, 可并非不认他了呀, 若真得知了皇室的颜面扫地,难保你们几人不会受迁怒啊, 何必挖坑给自己跳呢?”
那为首的青衣宦官便是他们口中的王公公,这王公公听了梁宿宁与侍卫的说辞,显然也是心虚了,一得了旁人递过来的台阶,便顺势这样下了。
只是若如此简单收手,未免让他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王公公狞笑一声,指着梁宿宁的鼻子:“梁庶人呐,你往后的日子,杂家会好好关照,总归你一个弃妃,可不是什么皇室血脉!”
梁宿宁不逞多让地回以一笑:“倒要谢谢王公公的关照了。”
见她没有半分胆怯,直恨得王公公牙痒痒,他如有实质地剜了她一眼,旋即怨愤地带着一众小宦官转身离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侍卫们才看着梁宿宁,叹息几声:“梁庶人,你实在不该得罪王公公的。”
“王公公负责掌管整个冷宫的事务,他刚才都这般说了,只怕是日后要给你好些苦头吃了。”
梁宿宁谢过他们的好意,只是她自己都已身陷囹圄,见了这孩子受苦,又怎能再置身事外。
她摇摇头:“我已落得如此下场,再无脱身之机,既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便也什么都不怕。”
“冷宫本就是个恃强凌弱,吃人般的地方,若我们这些案板上的鱼肉再不相互帮衬,恐怕真是要自取灭亡了。”
侍卫知道她的处境,对她不无同情,却也没有办法:“我等将你带到此处,差事也算办完了,你自行去吧。”
零零散散的人皆走了个干净,梁宿宁手边一动,她扭头看去,发觉是刚才那个被责打的小皇子的动静,他怀中鼓鼓,黝黑的眸子戒备地盯紧她,正挣扎着想要从她的手中把胳膊抽回来。
细雨微微,冲掉了他脸上的些许泥灰,小皇子肤色倒是白净,只是或许是因在冷宫忍饥挨饿,且没有滋补之物供他享用,他面颊微有凹陷,衬得脸上那双眼睛,愈发大得吓人。
梁宿宁只垂眸看了一眼,心中便一计闷痛,他还这么小......
“抱歉,我弄疼你了吗?”见他一直费力地往回抽着手,梁宿宁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毕竟他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
小皇子好容易将手抽回去,却因用力太甚,身形有些不稳,脚下一个趔趄,怀中的东西没有抱好,一一滚落了下去。
半个暄软白胖的馒头掉在地上,卷起了不少尘泥,晏羲和眼睛睁大了些,慌不择路地低身去捡,只是他伤情太重,行动迟缓,在微雨连绵的天气里,更是浑身针扎般的疼。
梁宿宁见他实在身体不适,忙蹲了下去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只是一拿起那馒头,却发现上面坑坑洼洼的,参差不平,像是被吃剩的。
她拿着那半个馒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着他,口中磕磕绊绊道:“这......”
而晏羲和望着她拿着那馒头,脸上突然火辣辣般的烧了起来,便是这寒凉的阴雨也不能消减分毫。
他视线定在那馒头上,不敢去看她,瞳仁颤缩,只觉自己的所有不堪都被曝露在人前,像面上被人凭空抽了个耳光般难受。
“他们说你动了他们的东西,就是这个吗?”见他如受惊的小鹿般,梁宿宁不由放轻声音问他,生怕自己声音重些了都会吓到他。
她也并没有像方才那夥儿宦官一般,将他的举止盖棺定论地归结为“偷”,她向来不会偏听一方之词。
晏羲和忐忑地看了她几眼,视线并不敢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手中不安地搅动着,缓缓点了点头。
偏巧这时,一声“咕噜噜”的声音传来,这是有人饿得肚子叫的声音。
“你还没吃吗?”听到这声音,梁宿宁微有讶异。
他踌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而后手足无措地解释起来:“我......我没有偷,他们说好要给我的......”
梁宿宁耐心地听他说完,关切问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晏羲和又垂下头去,细声细气道:“他们说只要我为他们端茶倒水,将他们伺候好,便将吃食赏给我。”
“只是他们嫌弃我笨手笨脚,不肯兑现承诺。”
越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越委屈。
端茶倒水,笨手笨脚......
梁宿宁脑中回荡着这两个词,下意识往他尚且没长开的小手上看去,可他察觉到她的意图,先一步将手背在身后,像是想藏起自己的不堪。
只是他到底年纪太小,力气敌不过梁宿宁,被她不由分说地将手拽了出来。
他的手只有她的一半大小,手掌细弱,却因在冷宫的磋磨,起了不少茧子,手背上更是通红一片,满是触目惊心的燎泡。
这些宦官在宫中的年头久了,最是会使恶毒的心思来磋磨人,现下竟还将手伸到了皇子身上,要皇子来供他们取乐,还肆意泼溅热茶来百般折辱。
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场景与那些骂人的污糟话,再结合小皇子的言行举止,梁宿宁不难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帮宦官欺负到小皇子头上,靠使唤皇子来满足自己不堪又令人作呕的t虚荣心,像是这样就能提高自己的身价一般。
他们知道小皇子食不果腹,便用吃食来诱引他听命于自己。而小皇子挨饿太久,自是难以拒绝,对他们的话皆是乖乖地照办。
哪知这些宦官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如愿,要他端茶反还嫌他做的不好,将那热茶尽数倒在他的手上以作惩罚。
而小皇子实在饿得难受,便匆忙抢过他们承诺要奖赏给自己的吃食,可他这样弱,又这样小,哪里抢得过那些身形大出他几倍的宦官?
梁宿宁看着他满手泛着血丝的燎泡,简直气得身子都抑制不住的抖了起来,这些宦官简直欺人太甚!
只是眼下,她也没有那个去为他讨个公道的能力,只能从包裹里掏出药酒,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上些药如何,你的伤太重了,不上药会更难受的。”
她是关心他,那小皇子听后却一脸惊慌地收回手,戒备地往后挪了挪,看着她很是警惕,像是街边流浪炸毛的猫儿一般,不好接近。
他这闪躲的样子太过熟练,一看便知往日没少被人打骂过,让人不免有些心疼。
梁宿宁察觉到他的害怕惶恐,也不敢贸然接近他了,生怕他再受什么刺激。
她弯起嘴角,露出些许的笑意,备显亲切,出声安慰道:“我不会伤害你,你身上的伤太严重了,如果不好好医治的话,是会落下病根的。”
梁宿宁向他微微伸出手:“你愿意相信我吗?”
此时云雨初霁,午间的艳阳四散,几缕薄光打在梁宿宁的发丝与眉眼间,衬得她的眼底晶亮一片,似是能给人带来生机般灵动。
晏羲和一时看得愣住,手上一动,似是想递过去却又有些犹豫,他忙垂下眼,只是扫到她手里的那半个馒头,又立时血色褪尽。
他挣扎了一瞬,终是对梁宿宁的话充耳不闻,一把抢过梁宿宁手里的半个馒头,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梁宿宁一人留在原地,望着他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孩子戒备心实在太重,她若是强硬接近,只会将他越推越远。也罢,既然他们都身处冷宫,明日丶后日,总归有一天,她能为他上些伤药,好让他的身体恢复得好一点。
她叹了口气,将药酒塞回被雨水打湿了不少的包裹中,将其拎回肩头,走向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只是她却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的墙角边,半个小脑袋正探着头往她这里悄悄看来。
晏羲和躲在墙后面,看过来的视线中似是有无限向往却又隐而不发,只默默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