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败
成败
这声音响亮激昂, 在正殿之上荡彻回响,封弘帝晏文德身形一颤,撑着头的胳膊打滑了一下。
这才睁开迷迷瞪瞪的睡眼, 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你个老顽固,这么点小事何须上奏?”
“左不过没什么人因此受害, 这事不提也罢。”他将头上睡歪的九旒冕扶正,敷衍着想要将此事就此揭过。
只是晏文德已然发话, 但梁子平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依旧伏跪在殿前, 不肯起身,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见他还一副执拗的样子, 赵欣荣往晏文德那愈发不好看的脸色上瞄了几眼。
“陛下的意思, 梁大人可是还不明白?”知道其中利害,他当即指着梁子平厉声道:“如此冥顽不灵,是要装腔作势地给谁看?”
“果然是个老顽固。”晏文德扶着额头, 对他亦是颇为不耐。
氛围压抑, 殿中寂寂,若梁子平再坚持下去, 最后倒霉的只有他自己, 他亦是知道这样的结果会如何, 但他仍是不做让步。
几番相持之间, 似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步从众多朝臣之中走了出来, 颇有力量的声音分外浑厚:“还请陛下圣裁决断, 慎重考虑,按梁大人的意思, 此事绝非小事!”
站出来帮衬梁子平说话的人,是盛名在望的辽远大将军邱高驰。
此人生得燕颔虎颈,昂藏七尺,一双炯目颇有凛冽的肃杀气,驰骋沙场半生,为封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在朝堂之上有着分量不轻的话语权,素来没人敢与他叫板。
邱高驰权倾朝野,还有七十万禁军握在他手中,他一出面,赵欣荣登时哑口无言,不敢辩驳一句。
便是晏文德都不得不收敛起逢场作戏的姿态,正襟危坐起来,扯扯嘴角赔着笑脸问道:“爱卿所言极是,不知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邱高驰扫了一眼赵欣荣等人,抱拳回禀:“陛下定要严惩这些在宫中为祸一方的贼人宵小,如此才可安稳民心,得以社稷安定。”
“是,是!此事应要彻查。”晏文德应声道。
赵欣荣现下要避避这风头,但并不妨碍他所提拔之人去做这个呛火的马前卒。
与赵欣荣一党的陈达和他对视几眼,会意上前一步道:“将军这话倒是不错,近几日这后宫的乱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下官也是略有耳闻。”
“但下官所听闻的,与梁大人今日啓奏的可不大一样。”
将军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似是不屑与他多说什么。
在邱高驰这处陈达碰了一鼻子灰,适时赵欣荣见缝插针道:“陈大人都听说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若真要彻查此事,也不能全听梁尚书的一面之词?”
有了戏台子,这戏才能更好地唱下去。
陈达表情耐人寻味,口中振振有词:“下官可是听闻那冷宫里的郭氏是想重获恩宠,才放那画像出来的,况且她神志不清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何必在此事上多做文章,若真要细究,又能和那疯子争论出什么?”
事情有所转圜,梁子平不忿地直起身子逼问他们:“郭氏虽神智不清,但同在冷宫的......梁氏还清醒的很,怎会有假?”
说到“冷宫”二字时,他话间微有哽塞,似是提起这两个字,便如剜了他的心那般痛苦一样。
不过他很快又强打精神,继续沉声道:“啓禀陛下,梁氏自小是微臣看着长大的,她的品性我最熟悉不过,断不会无中生有,捏造出一些没有的事情来含血喷人!”
陈达却唱起反调:“梁氏是你梁家的人,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存了私心来构害旁人,而且你说不会就不会了?”
“梁尚书还是要拿出些确凿的证据来,才能服众啊。”
梁子平是个聪明人,也不会不做准备地空手而来。
他掏出不久前郭氏被散布的那些画像,又拿出了另一张花鸟画像,义正严词道:“这两张画的工笔行韵极为相像,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赵欣荣将画抢了过来,眼睛在其上粗粗掠过:“两张画像而已,杂家是个粗人,看什么画都觉得一样,可不如梁尚书这般火眼金睛,瞧不出这其中的关窍来!”
陈达亦是随意觑了一眼,断然道:“无稽之谈!”
见他们抵死不认,梁子平便直起身来,将手中其馀的画像传给旁的大臣分辨,画像在众人之间接连传递了一圈,看过的朝臣无不称其相像。
只是那赵欣荣一党仍不愿承认,想要将这件事蒙混过去。
既是如此,梁子平只好道:“赵公公若觉得这并非出自一人之手,那不如请宫中的御赐画师前来,画师对工笔描画研究得入木三分,想来不会出什么纰漏,到时究竟如何自有分晓。”
赵欣荣此前并未在画师之中安插自己的人手,这王公公的画被梁子平搜来,也是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一时杵在原地咽了咽唾沫,不知如何应对。
陈达瞧出了他的不自然,忙上前一步打起圆场:“就算是出自王公公之手又能说明的了什么?若王公公并非自愿的呢?”
“谁人不知那冷宫里的郭庶人胡搅蛮缠,难以摆脱,保不准是她知晓了王公公素来会作画,硬要他为她画出这样的画像,来吸引陛下的注意呢?”
梁子平互不相让道:“陈大人既然这样说了,那不如便将涉及此事的人全都请上来,听听他们所持有的意见,想必真相更能水落石出?”
听此,赵欣荣等人不屑一笑,他们根本就没把郭庶人放在眼里过,早先他们t就知道郭庶人精神大不好了。
现下,她只怕是认出以往的熟人都费劲了,又何必把她的话当什么证词?
就算真到了正殿上来对峙,也不过是梁子平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赵欣荣胜券在握,眯眼笑问龙椅上那九五之尊之人:“陛下的意思如何?”
晏文德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碍于朝堂之上的缘故不好发作,他摆摆手:“就依梁爱卿的意思办吧。”
不多时,派去请郭庶人等人的宦官就回来复命了,跟随其后的还有梁宿宁与王公公他们。
这场大局里,郭庶人与王公公皆是牵扯不清的人,而梁宿宁则是一纸诉状将王公公告上朝廷的人,三者可以说是缺一不可。
那王公公是个胆子小的,进了大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哭喊着自己冤枉。
梁宿宁没去管他,自顾自地查探了一番郭庶人的情况。
这郭庶人这些天来的状态着实令人心忧,她的癔症更加严重了,时常让梁宿宁担心郭庶人会撑不到为自己伸冤的那一天。
但说来也是蹊跷,郭庶人偏巧在临近告罪的这些天癔症越发严重,若不是她常去看护,都要怀疑是不是王公公何时下过什么毒手。
不然怎的前些日子还能正常交流的人,突然就变得话也说不利索,每天还蓬头垢面的了?
郭庶人此前虽也有癔症这个毛病,但还能勉强照顾好自己,这些天却完全不能自理了。
正殿门口,梁宿宁扶着她的胳膊,去看她面上的神色,她还是一脸木讷呆滞的样子。
她捏捏郭庶人的小臂,想让她恢复些意识,在其耳边轻声搭话:“郭氏,你能否洗冤雪耻,将歹人绳之以法,全在今日这一搏了。”
这话进了郭庶人的耳朵,像是清风般不留痕迹,但是她呆滞的面容下,梁宿宁却听到了一声微不可查的“放心”。
这话的坚定之意太过,浑然不像一个疯子会说出的话,梁宿宁猛然擡头,多看了几眼郭庶人,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她仍旧那般形态,没有变过。
只是除此之外,梁宿宁却不难觉出,这郭庶人眼底有着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焰,几乎能将眼前的王公公吞噬殆尽。
她这般看着,忽然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为什么王公公还没来得及对郭庶人出手,她便已经病症更为严重,甚至几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只怕这郭庶人并非旁人想的那般痴呆,反倒会用自己癔症的弱点,来变成保护自己的利盾。
只有她更疯更傻让王公公这些人安了心,才能保全自身,能在这么多人的刁难之下顺利撑到为自己伸冤的这一天。
她二人走到正殿中央,梁宿宁一眼望到了自己的父亲,见到那青柏般身影的一刹那,这几个月的辛酸委屈都涌上心头,眼泪蓄满了眼眶,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该哭的时候。
这时哭了不仅自己殿前失仪,还会徒增爹爹伤感,得不偿失。
梁宿宁在一旁用手指抹去眼泪,对着向她投来关切且忧虑目光的梁子平笑笑,想让他安下心来。
殿中,那王公公许是不曾上过这样的场合,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哭嚎叩拜,一遍遍地喊着自己冤枉。
晏文德本就不快,眼下更是被他这番动静闹得心烦意乱,不由皱起眉头:“行了行了,再叫不管你有没有罪,朕都要治你个大不敬!”
他话音一落,王公公赶忙闭紧嘴巴,不敢再露出半点声音,直用那豆大的小眼一直往赵欣荣的方向看去,对他使着眼色,示意他来救救自己。
赵欣荣跟他并无太大的交情,他们贼宦之间更多的还是利益纠缠,赵欣荣也不过是碍于自己面子和想在宫中培养些自己人手的原因,才肯下场帮一帮他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