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出路少青婷

第11章 (437)康复园的一二事

康复园的走廊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孩子们手工课上残留的颜料气息。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米色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一条温暖的光路。崔灿灿刚给一个孩子做完认知训练,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教案,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眉头还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节奏有些犹豫,不像平时孩子们带着奶气的拍打。崔灿灿抬起头,看到卫敏老师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半杯喝了一半的菊花茶,热气袅袅地升起来,却驱不散她脸上的黯淡。

“卫老师,进来坐。”崔灿灿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卫敏勉强笑了笑,走进来坐下,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底在木纹桌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今天有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眼睛里也带着明显的红血丝,像是刚哭过。

“灿灿,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卫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勇气才能开口,“我教的那个小男孩,天天,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自闭症谱系的孩子,刚来的时候完全不跟人对视,叫名字都没反应。”

崔灿灿点点头:“记得,你带了他快半年了吧?上次我看到他好像能跟着你做简单的指令了,进步挺大的。”

“是啊……”卫敏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就这几天,他妈妈突然找到园长,说要给天天换老师。”

“换老师?”崔灿灿有些惊讶,“为什么啊?天天跟你配合得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卫敏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委屈的光,“我问过他妈妈,她就支支吾吾地说什么‘想试试新方法’,‘觉得别的老师可能更合适’……可我明明看着天天一天比一天好,上周他还主动拉着我的手,指了指窗外的小鸟!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有肢体接触啊!”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因为手抖,差点把茶洒出来。崔灿灿连忙递过去一张纸巾,看着卫敏泛红的眼眶,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每天给他做训练计划,周末在家还看文献找方法,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他妈妈有时候不配合家庭干预,我还一遍遍打电话沟通,甚至自己掏钱买教具……”卫敏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们,最后换来一句‘换老师’,你说我图什么呢?”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传来孩子们在活动区玩耍的隐约笑声,对比着卫敏此刻的低落,显得格外刺耳。崔灿灿看着卫敏垂着的脑袋,那撮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面小小的白旗,宣告着某种坚持的崩塌。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崔灿灿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做我们这行,最怕的不是孩子进步慢,而是看不到家长的信任。”

卫敏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家长觉得我太年轻,没经验?”

“不是的,卫老师。”崔灿灿摇摇头,语气很坚定,“你对孩子的用心,我们都看在眼里。还记得去年你带的那个小女孩吗?刚来的时候情绪问题很严重,现在不也能正常上幼儿园了?家长后来还专门来送锦旗了呢。”

“可这次不一样……”卫敏咬了咬嘴唇,“天天他……他好不容易才对我产生信任,突然换老师,我不知道会不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家长怎么就不想想孩子呢?”

她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崔灿灿知道,这种无力感是康复师们常常会遇到的。面对自闭症孩子,每一次进步都来之不易,每一点信任都需要无数个日夜的积累,而家长的一个决定,有时就像一把剪刀,轻易剪断了辛苦编织的连接。

“你知道吗?”崔灿灿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入行时的事,“我第一年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脑瘫的孩子,叫小雨。那孩子肌张力很高,做康复训练特别痛苦,每次我给他做牵拉,他都哭得撕心裂肺。”

卫敏安静地听着,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不再往下掉了。

“小雨的奶奶特别心疼孙子,有一次看他哭得太厉害,当场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虐待孩子’,要去告我。”崔灿灿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觉得特别委屈,觉得自己的专业不被认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这行。”

“后来呢?”卫敏忍不住问。

“后来啊,”崔灿灿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段时光,“我找督导老师聊了很久,她跟我说,做我们这行,要学会‘自愈’。家长的不理解、孩子的反复退步、工作的高强度压力……这些都是常态,我们不能指望每次都有人来安慰我们,只能自己调整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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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卫敏的眼睛,继续说:“我后来又去找了小雨的奶奶,跟她解释康复训练的必要性,还把训练动作拆解成更温和的步骤,让她在旁边看着,慢慢消除她的顾虑。虽然过程很艰难,但小雨最终还是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已经能扶着助行器走路了。”

卫敏默默地听着,手指不再摩挲茶杯,而是慢慢握紧了纸巾。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光斑照在她的手背上,暖烘烘的。

“可是,道理我都懂,”卫敏的声音还是有些低落,“但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我一想到天天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对我笑,不会主动拉我的手……我就难受。”

“我明白。”崔灿灿点点头,“这种投入了感情却不被珍惜的感觉,就像辛辛苦苦种了一棵小树,眼看它就要开花了,却被人连根拔起。”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活动区里正在老师带领下做游戏的孩子们。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小男孩正努力地跟着老师拍手,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

“你看那个穿蓝衣服的孩子,”崔灿灿指了指,“他叫乐乐,刚来的时候也是完全不配合,还经常攻击别人。带他的张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后来乐乐的妈妈也是突然要换老师,理由是觉得张老师‘太严厉’。”

卫敏顺着崔灿灿指的方向看去,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张老师当时也很伤心,”崔灿灿转过身,靠在窗台上,“但她没有放弃,而是主动跟园长沟通,又跟乐乐的妈妈深谈了几次,把乐乐的进步数据、训练视频都拿给她看,还制定了新的、更温和的训练方案。最后家长终于理解了,现在乐乐跟张老师配合得特别好,攻击行为也几乎没有了。”

“所以,”崔灿灿看着卫敏,眼神里带着鼓励,“也许我们可以再试试,跟天天的妈妈好好沟通一次,把天天的进步、你的训练计划都详细地跟她讲清楚,看看她到底有什么顾虑。”

卫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试过了,她就是不肯说,态度很坚决。”

“那也没关系。”崔灿灿走回座位,轻轻拍了拍卫敏的肩膀,“至少我们努力过了。做老师的,问心无愧最重要。”

她顿了顿,继续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自愈’的过程中。刚开始遇到这种事,可能会难过一个月,后来慢慢变成一周,再后来也许只是一天。不是我们变得冷漠了,而是我们学会了如何消化这些负面情绪,不让它们影响我们继续帮助其他孩子。”

卫敏低头想了很久,桌上的茶杯已经凉了,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舒展的菊花瓣。她忽然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用纸巾擦干了眼泪,眼神比刚才坚定了一些。

“谢谢你,灿灿。”她勉强笑了笑,“跟你聊聊,心里舒服多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崔灿灿也笑了,“走,我请你喝杯热咖啡,提提神。下午还有课呢,可不能让孩子们看到我们无精打采的样子。”

“嗯!”卫敏用力点点头,站起身,把茶杯里的凉茶倒掉,“我先去洗把脸,一会儿来找你。”

看着卫敏走出办公室的背影,虽然依旧有些落寞,但崔灿灿知道,她心里的那盏灯,并没有完全熄灭。

下午的阳光更加温暖,透过窗户洒在康复园的各个角落。崔灿灿走进感统训练室,看到卫敏已经换好了训练服,正在耐心地指导一个孩子跳平衡木。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脸上带着专业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个伤心难过的卫老师只是一场幻觉。

崔灿灿没有打扰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卫敏蹲下身,轻轻扶着孩子的胳膊,鼓励他勇敢地迈出下一步。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勾勒出温暖的轮廓,像一幅安静而充满力量的画。

做个好老师太难了。崔灿灿心里想着,转身走向自己的教室。但正是因为难,每一次进步、每一个笑容、每一声稚嫩的“老师好”,才显得如此珍贵。而那些曾经的委屈和难过,也终将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中,被慢慢治愈,成为成长路上的星光,照亮继续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