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出路少青婷

第4章 (463)晚炊

南南的布鞋底沾着半块青泥,是方才路过巷口那洼积水时蹭上的。阿才走在她左前方半步,灰布短褂的后领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脖颈上晒得发红的皮肤。

“该往这边拐了。”阿才忽然停步,指腹蹭了蹭鼻尖上的薄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搭在斑驳的砖墙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南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窄巷深处飘起几缕淡白的炊烟,混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漫过来。她攥了攥袖口——那是石阿姨给她做的月白布衫,针脚细密得像天上的星子。

“少爷,前面就是我家了。”阿才又习惯性地这样称呼,话音刚落就自己抿了抿唇,耳根泛起红,“我是说,南南。要不要去喝碗水?”

南南望着他攥紧布包的手。那布包里裹着他们今天攒下的铜钿,是帮杂货铺搬了一下午陶瓮挣来的。阿才的指关节泛着青白,虎口处还有道没长好的茧子,边缘翘着点皮。

“好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落在风里。

进巷时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墙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扫过脚踝。阿才总在前面用胳膊肘悄悄拨开垂下来的蛛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走到巷中段,他忽然停在一扇木门前,门轴“吱呀”转了半圈,露出院里晒着的半匾绿豆。

“爹,娘,我回来了。”阿才扬声喊着,抬脚时特意蹭掉了鞋上的泥。

灶房门口立刻探出头来个妇人,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看见南南时明显愣了愣。“这是?”

“是石府的……是南南。”阿才挠挠头,把布包往石桌上放时动作格外轻,“今天跟我一起做事的,顺道来歇脚。”

南南刚要弯腰行礼,妇人已经快步走过来,手掌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快进来快进来,天儿都要黑透了。阿才,去给姑娘倒碗凉好的米汤。”

堂屋只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缺了条腿,用半块青砖垫着。墙上贴着张泛黄的灶王爷像,边角卷了毛边。南南刚坐下,就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接着探出个梳着总角的小脑袋。

“这是我弟,阿砚。”阿才把粗瓷碗放在南南面前,碗沿有个小豁口,“在温书呢。”

阿砚盯着南南的布衫看了两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纹:“哥,先生今天留的《论语》我背会了。”

“知道了。”阿才笑着揉他的头发,“去把娘晒的萝卜干收进来,当心被鸟啄了。”

妇人端着个粗瓷盆从灶房出来,盆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饼,热气裹着谷物的甜香扑在人脸上。“姑娘别嫌弃,家里就这光景。”她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捋围裙,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柴灰。

南南捧着那碗米汤,温热顺着陶碗壁传到掌心。她忽然想起石阿姨家的银质茶具,白瓷碗里泡着雨前龙井,可哪有这碗米汤熨帖?

“阿才娘,您别忙了。”她想帮忙收拾灶台,却被妇人按住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却暖烘烘的,指腹上嵌着洗不掉的青灰色——是常年和面、洗衣留下的痕迹。

“让孩子歇着。”妇人笑着往她碗里塞了块玉米饼,“阿才说你是城里来的姑娘,细皮嫩肉的,可别沾了油烟。”

院门外忽然传来咳嗽声,个高瘦的男人扛着瓦刀走进来,粗布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半截泥。“爹。”阿才赶紧起身去接他肩上的工具袋,铁瓦刀碰撞着发出轻响。

男人把瓦刀靠在门后,看见南南时愣了愣,随即露出憨厚的笑:“是阿才的朋友?”他说话时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风沙磨过的铜铃。

“这是南南。”阿才给爹递过粗布巾,“今天帮王掌柜搬陶瓮,多亏她搭了把手。”

男人刚要坐下,忽然瞥见南南的布鞋,又赶紧把沾着泥的脚往板凳下缩了缩:“看我这脚。阿才,去打盆水来。”

南南看着他后颈晒脱皮的地方,忽然想起历史课本里的老照片。那些旧时光里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带着一身风霜回家,却把最暖的灶火留给家人?

“爹今天在西头李家补屋顶,”阿才端水进来时说,“晌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他说歇不得,李家姑娘等着这屋子出嫁呢。”

男人用布巾擦着脸,笑纹里淌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多挣两个铜板,好给阿砚买笔墨。”

阿砚这时正蹲在灶房门口看书,月光从墙头爬进来,刚好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南南走过去时,看见他用的是裁成两半的粗纸,字写得密密麻麻,连页边空白处都填满了。

“这是先生讲的《劝学》。”阿砚指着纸上的字,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先生说,好好念书,将来能去县里考学堂。”

“阿砚最懂事。”妇人端着菜出来,碗里是炒青菜和两个荷包蛋,“今天卖了筐豆角,给你们哥俩补补。”

荷包蛋被分到两个男孩碗里,妇人自己夹了最大的青菜。阿才却用筷子把蛋黄拨给弟弟:“我不爱吃蛋黄。”阿砚又偷偷把蛋白推回来,两人的筷子在碗沿碰出轻响,像在演一出无声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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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南看着自己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半个荷包蛋,是阿才娘悄悄夹给她的。蛋黄在热粥里化开,暖黄的晕染开来,像朵忽然绽开的花。

“石阿姨家是不是顿顿有肉?”阿砚忽然问,又赶紧低下头,“我听学堂里的人说,城里的小姐都用银筷子。”

南南刚要说话,阿才已经轻拍了下弟弟的背:“吃饭。”他给南南使了个眼色,像是怕她难堪。

妇人却笑了:“阿砚总好奇城里的事。南南,你们那里的屋子,是不是都不用补漏?”

南南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远处石府的方向亮起点点灯火,是琉璃灯盏映的光。可她此刻心里,却觉得这昏黄的油灯更暖。

“我们那里,”她轻声说,“屋子都是钢筋水泥做的,不怕风吹雨打。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不用在灶台前守着柴火。”

“那是什么?”阿砚睁大眼睛,筷子停在嘴边。

“就是……”南南想了想,“冬天不用裹着厚棉袄,夏天不用扇扇子也能凉快。”

阿才娘叹了口气:“那可真好。去年冬天,你爹在外面修门楼,手冻裂了好多口子,拿瓦刀都疼。”

男人听见了,嘿嘿笑:“现在好了,不疼了。”他把阿砚拉到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摸着儿子的头,“等阿砚出息了,咱们也盖砖瓦房。”

南南看着桌上的玉米饼,忽然没了胃口。她想起自己冰箱里的速冻饺子,微波炉热两分钟就能吃;想起下雨天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雨声刷题,从不用担心漏雨;想起妈妈总嫌她挑食,却变着花样给她做营养餐。

那些她习以为常的日子,是这里的人踮脚都够不到的梦。

“我帮你洗碗吧。”南南端起空碗时,看见灶台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罐,里面插着几支野菊花,是今天她和阿才在河边摘的。

阿才抢着把碗摞起来:“少爷……南南坐着就好。”他蹲在井边洗碗,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井台上,像株安静的芦苇。

南南坐在院里的竹凳上,看见阿砚趴在石桌上写字,男人在帮妇人缝补阿才磨破的袖口,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牢。灶房的烟筒还在冒余烟,混着晚风里的桂花香飘向远处。

“阿才,”她忽然开口,“你们这里的星星真亮。”

阿才回过头,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城里看不到吗?”

南南望着满天繁星,想起城市夜晚的霓虹。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火,把星星都藏起来了。可这里的星星不一样,它们就悬在头顶,像能伸手摘到,带着古老又温柔的光。

“南南要回去了吗?”阿才把碗摆进灶柜,“我送你。”

走出门时,阿砚还趴在桌上写字,男人用蒲扇给他扇着风。妇人追出来,往南南手里塞了块用布包着的玉米饼:“路上饿了吃。”布包里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巷子里的月光更亮了,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南南咬了口玉米饼,清甜的谷物香漫在舌尖。

“你爹娘真好。”她说。

阿才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声音轻轻的:“他们总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点热乎气。”

走到巷口时,南南看见石府的马车在等她。车夫见她出来,赶紧掀开帘子:“姑娘可算回来了,石阿姨在等您用晚膳呢。”

阿才在马车旁站定,手指绞着衣角:“明天……还去河边捡贝壳吗?”

南南望着他眼里的光,像阿砚书上没干的墨痕,清澈又认真。“好啊。”她把那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递给他,“这个还你。”

阿才接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他赶紧后退半步,手背在身后蹭了蹭:“少爷……南南路上小心。”

马车驶过时,南南掀开帘子回头看。阿才还站在月光里,手里攥着那块玉米饼,像握着个小小的月亮。巷子里的炊烟已经散了,可那股暖香,却好像跟着马车飘了很远。

车厢里铺着软垫,琉璃灯盏发出柔和的光。南南摸着袖口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阿才娘围裙上的面粉。石阿姨总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要好好疼惜,可她今天才知道,真正的宝贝,是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暖。

“石阿姨,”她忽然开口,“明天能给我做玉米饼吗?”

石阿姨愣了愣,随即笑着应:“好啊,让厨房磨新的玉米面。”

南南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眼眶忽然有点热。她想起阿砚在月光下写字的样子,想起阿才爹粗糙的手掌,想起那碗带着灶火气的米汤。

原来那些被历史课本概括的旧时光,是由无数这样的人撑起来的。他们带着一身风霜,却把日子过成了暖烘烘的灶火,把希望缝进孩子的衣角,把温柔藏进递出的玉米饼里。

马车驶过石桥时,南南看见水里的月亮碎成一片银。她忽然很想念21世纪的家——那个有空调、有热水器、有妈妈做的糖醋排骨的地方。那里的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冰棒,不用在烈日下搬陶瓮,不用在漏雨的屋里熬夜缝补。

可她更想念刚才那院昏黄的灯火。那些在艰难里开出的温柔,比任何精致的绸缎都动人。

“阿才。”南南对着车窗轻声说,好像他能听见似的。

明天见。见那个会把蛋黄让给弟弟的少年,见那院藏着星光和暖香的人间。

夜色渐浓,马车朝着灯火璀璨的方向驶去。而南南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藏在旧时光里的暖,会像今晚的月光,一直亮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