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这无趣的人间,她是特别的存在
沈柔从未如这一刻绝望过。
她再无顾忌,疯了一般在冲天的阴气中,找寻她夫君的尸身和魂魄。
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碎裂,可那又如何?
就算魂飞魄散,她就是要找到他!
他们曾约定,三生三世,不离不弃,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终于,一只血迹斑斑的香囊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香囊上的白茉莉被血污和泥土染成了褐色。
香囊里的红豆零落在地上。
这是……她和夫君的定情之物。
香囊是她绣的,她最喜茉莉。
红豆是夫君放的,取“相思”之意。
她呆呆看着那只她再也拿不起来的香囊,曾经的恩爱历历在目。
她想哭,想喊,可她只是一只鬼,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巨大的悲恸如巨浪将她覆盖。
就在她以为会在这里烟消云散时,一股大力将她推了出去。
她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听到他告诉她:待在这里,便永远出不去了……赶紧走!
她认出了他。
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她想要抱住他:我不走……我不要再跟你分开……
他艰难地又一次将她推了出去:阿柔,替我看着宝儿,看着阿娘……
冲天阴气卷走了他。
而他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将她推出了尸山血海之地。
沈柔仍是想要冲进去,可四周仿佛长出了无形的墙壁,她进不去了。
她在外面不知徘徊了多久,努力了多久,却终究无疾而终。
她没有法子,只好如他所言,拖着伤痕累累的魂魄,重新回到了永安村。
婆母在院子里种下桑树和柳树,挂了四只铜铃铛,她在等她的丈夫、儿子、媳妇和孙子归来。
沈柔再也坚持不住,就此沉睡于桑、柳树之下。
过往的一切已成烟云,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样陪着她的婆母——直到有一天,彻彻底底地消失,身魂俱散。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盛开的茉莉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明舒与杨婆婆的魂魄离开了沈柔的魂魄,重回各自肉身。
杨婆婆呆呆坐着,忽然间,她爆发出剧烈的恸哭。
“作孽啊……”她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
明舒不知道怎么劝,也知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更何况,经历了沈柔的记忆,她心中也是难受至极,听着杨婆婆哭,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傅直浔的目光停留在明舒的脸上。
杨婆婆哭了很久,不仅仅是为了沈柔与杨文俊,也是发泄着这么多年来的悲痛与绝望。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突然一把抓住明舒:“你有没有办法让阿柔走?她不应该留在这里,她要去投胎啊……她陪着我这入土的老婆子做什么啊……”
明舒吸了吸鼻子,却不知道怎么回杨婆婆。
如果她没有受伤,如果她带了佛祖舍利,她可以用她和清虚的愿力与功德,助沈柔轮回。
可如今……她做不到。
杨婆婆松开了明舒,心如死灰,默默垂泪:“都是命啊……”
明舒看着杨婆婆和那团透明的薄雾,仿佛看见了四十万将士和他们的家人。
她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踮起脚尖,取下了一只铜铃铛,将沈柔魂魄引入其中,以清气封印。
她郑重将铜铃铛交给杨婆婆:“我现在没有办法送沈柔轮回。倘若您相信我,请带着她的魂魄去帝京,等我忙完朔州之事便去找您。”
杨婆婆怔住了。
明舒继续道:“如果您的丈夫、儿子和孙子的魂魄还在,我也会想办法超度他们。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
“杨婆婆,这不是命,是世道不公。不要认命,好好活下去,别让世道如愿!”
杨婆婆将铜铃铛紧紧按在胸口,泪如雨下。
送杨婆婆回屋后,明舒见傅直浔站在屋檐下看雨,便走了过去。
“你派人送杨婆婆和杨家嫂子他们一家去帝京吧。”她说。
傅直浔回了声“好”。
“再让人走一趟归遗山,挖出青铜方尊,连同阴阳双玉、鸾刀、玉珠和白陶盂,一并带来朔州。”
傅直浔猛地转头:“你要重启祭祀之阵?”
明舒眸光坚定:“准确地说,我要重启星斗阵,唯有如此,才能拦住那也许是四十万、也许是上百万的亡灵。”
傅直浔面色沉了下来:“你做得到吗?”
明舒:“两三成的胜算……不过,有胜算不是吗?”
傅直浔直直盯着她:“也就是说,有七八成会失败,至于失败的后果,大抵会赔上你的命,值得吗?”
不等明舒作答,他径自道,“你说你要在帝京站稳脚跟,要护住你的家人,如今你都做到了,又为何要拿命去做一桩十有七八会失败的事?”
“即便黄河决堤,即便那些亡魂毁了东晟,可说到底,跟你又有什么干系呢?你是南宁国的梵音公主,而南宁亡于东晟大军。”
明舒淡淡笑了下:“傅直浔,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刚到永安村的时候,我会敲杨婆婆家的门?”
傅直浔一怔,没料到她会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话。
明舒指了指竹墙上一丛丛生机勃勃的凌霄花:“因为我喜欢这个院子啊。”
“我不喜欢来到这里后疲于奔命的日子。”
“我想要过的生活,是在江南或岭南,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种很多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院前院后再种些果子,春天有草莓,夏日有黄桃、葡萄和西瓜,秋日有石榴与梨,冬天有橘子,只要我打开门,伸手就能摘到新鲜的果子;再养两只猫,一条狗,有太阳时,跟它们一起晒晒太阳,下雨时,就跟它们一起听雨或睡觉。”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可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世道,它是没有的的。”
“我自然希望有人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让我能过悠闲懒散的生活,但若是没有呢?”
她的眉目坚毅起来,“有些事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如果没有那个人,那我去做那个人又如何?纵然不一定会成功,纵然会身死,但总要试一试。”
“我怕死,可我更怕自己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敢去做的懦夫!活着,它不单单只是‘活着’二字啊!”
“还有——”
她又笑了下,“我若不去做这件事,我的修为也只能止步于此,不会再往前了。我也想以九阶风水师的能力,站在群山之巅,看一看立派先祖曾看过的风景。”
“所以,这并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傅直浔深深凝视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明舒重重呼出一口气,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傅直浔,说句心里话,这一路能与你同行,我很庆幸,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同伴。”
“如果这一次我能成功,那你的拜相之路,定可通畅不少;如果我失败了……”
她扬眉一笑,“我也预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傅直浔眼底风起云涌。
他很生气。
她想要的小院,有花有果,有猫有狗,但没有他。
她想要去阻止这一切,但也没打算带上他。
她想要站在群山之巅,俯瞰先祖看过的风景,仍旧没有他。
她若成了,他跟着沾光,她若败了,她还祝他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去他娘的心想事成!
原来在她所有的计划里,都没有他!
可他又没法生气。
从他认识她开始,她便一直如此,清醒、独立又勇敢果决。
他不受控制地喜欢上她,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些吗?
她便如墙头那绚烂绽放的凌霄花,明媚又鲜妍,于这无趣的人间,是那般独特的存在。
傅直浔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冷静道:“我不拦你,但你得保证一件事。”
“什么?”
“不准死。”
明舒一愣,随即笑道:“我也不想死啊。”
“那就好好活着。”
傅直浔微微一顿,“我既然是最优秀的同伴,那你也可以试着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傅直浔眉眼高傲:“相信我能阻止黄河大水。”
*
翌日,傅天和傅洪来了。
杨婆婆终于答应离开永安村,带着儿媳沈柔的魂魄,和杨家婶子一家,前往帝京。
明舒和傅直浔也前去和楚青时他们会合。
陈恩见到无恙的明舒,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没受伤吧?我去找个大夫替你瞧一瞧……还是先吃饭?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肯定睡不好吃不好……”
傅直浔冷冷睇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赵伯身上。
赵伯一个激灵,咳嗽一声,极有分寸地挤进明舒与陈恩之间:“少夫人,我替你把把脉。”
他特意强调了“少夫人”三个字。
果不其然,陈恩激动的神情顿时失落不少。
明舒却没注意这些,只对赵伯道:“我没事,给你家少爷看一看吧。”
赵伯:“我知你担心少爷,可少爷也担心你,来,伸手。”
明舒:“……”赵伯怪怪的。
傅直浔:“……”戏过了。
赵伯正替明舒把着脉,楚青时匆匆而来,见明舒和傅直浔无碍,也很是高兴。
不过,他很快话锋一转:“三日前,我收到圣旨,太子已率兵前来朔州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