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君可知

眸色未定,明溪亭再次瞥向江知寂时,眼瞳深处赫然已经带上了些许畏惧之色。

但还未等他主动开口,只见江知寂慢条斯理地坐在他桌前,茶水已凉,修长手指不紧不慢摇着杯中淡青茶水,不徐不疾道:“你家中人与温家可是势不两立,你可仔细想好了。”

手指灵巧转动杯子,明溪亭的视线也不由自主随之变幻。后背在这冷冽腊月天,竟是被冷汗沾湿了衣襟,他的拳头不由自主攥成拳。

“温二娘子,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

话音落下,江知寂的茶盏也随之被置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鸣响,明溪亭的双眸对上江知寂漆黑的双眸,倏然感到了一阵砭骨的寒意,仿若沿着小腿攀附而上。

他到底何时知道的?

此时他以为无比隐蔽,可万万未曾想到,温绮罗那般敏感的性子,并未察觉,反而是他一直没分出多少主意的病弱郎君率先察觉。

每次见到江知寂,他都是光风霁月的温和模样。

明溪亭从未将江知寂看在眼中,然而现在,正是他从未正眼看过的江家郎君,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以及他后背整个名家的背后之人。

这岂止是手眼通天。

“江家郎君,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和他们不同……我不会伤害绮罗。”明溪亭低垂着眼,看向手中被手汗浸湿的云子,他一字一句,双目中俱是坚定不移:“若是绮罗需要,便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可惜了,若是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又当如何?”江知寂扬唇浅笑,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不起眼的物件,他抛下这句话,笑笑拂袖而去。

只剩下明溪亭脸色苍白,沉在不甚明晰的光线中明灭不定。

*

太原府的这场雪足足下了一日之久,温绮罗起初觉得纳罕,后来又忧心这雪会成灾。

一身鲜亮红衣骑在马背上,梳了当下当下时兴的发髻,只带了几只素雅玉簪,鬓边簪着的几朵红梅为本就仙姿玉色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冶艳。她牵着缰绳,缓缓驶着马。

江知寂随在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出了城。

青石板地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极目远眺,一片霜天雪地的开阔场面,当真如同一幅山水水墨画。

见灾民一切安好,温绮罗长松一口气。

安顿下来的房子几个人共同居住一间,又捡来木柴枯枝败叶,若是无法做工,便窝在房内烤火取暖。女子做些针线活,间或传来几声稚童的尖叫声。

温绮罗望着眼前的场景,唇角不由得上扬。

“我总以为,他们本就值得更好的,只是水灾打破了宁静,好在并无人自怨自艾。”温绮罗并未下马,而是遥遥看着。

江知寂看向温绮罗纤细白皙的脖颈,淡淡一笑,“所幸,如你所愿。”

盛京的冬是热闹的。

鲜红的冰糖葫芦犹如梅枝,随处可见吆喝声阵阵,行人络绎不绝,红灯笼随风而动,对于盛京的百姓而言,居于天子脚下,并不必担心外敌侵扰,因此执行国债的事情并未影响他们分毫,依旧或忙于生计,或茶馆饮茶,或听书温酒。

可此事一出,有名的青楼、偌大的酒楼,皆是座无虚席。

凡是有头有脸的富商巨富,几乎各处都在商议此事。都是或有关系人脉在朝中为官,便提前知道政令,即便只是在小范围内试行,也足以有人嗅着味道闻讯而动。

有胆量的富商早已经传信给太原府的族人,想要立即办下此事。

小厮一副百姓装扮,不多时,便一路小跑拐到了顾府。

“如何了?”负手而立,顾恒之转过身子,抬眼看向小厮。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早已被绕得心烦意乱。

小厮连忙禀报,告知顾恒之自己这几日在盛京各大酒楼所见所闻:“不出大人所料,这几日,那些富商均是提及国债之事,似是颇为意动,不乏有许多人已经有所为。”

顾恒之穿着宽大的官袍,眼尾有了细纹,得以窥见年轻时必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如今年过不惑,他捻着美须,低眉细细思量。

倏然,他温然一笑,朝着心腹招了招手,附耳低语几句。

那心腹双眸微亮,忙称赞道:“大人果然技高一筹。”

顾恒之笑而不语,眼底依稀有黑潮涌动。

温长昀啊温长昀,为何偏偏要与他相对?

又几日,京城内忽然一阵风向,再次改了口风。

“我看此事并不妥当。”郑富商身宽体胖,端的一双妙眉秀目,一双天然带着几分笑弧的双眼看了几眼其他富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郑富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原本是做粮食生意的,发了家,京城内的一多半粮食均是来自郑家。

有人等不及,便催道:“我看郑兄有话要说,不妨细细说来。”

“听朝中大人说,这国债本就是针对我等商贾而做的局,一柄随时悬在我们头上的刀。”

见众人面上均是不解,他便继续大发慈悲地把自己所了解的事情尽数告知,“朝廷没钱了。”

他说得更明白了一些。

朝廷无钱,国库空虚,如今盛京一片繁荣盛景,任谁都想不到国库会空虚。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能将生意做到人尽皆知的程度,早已不是普通的商人。

或者朝中有门路,或者族内有人在朝为官,他们的嗅觉远比平民百姓要敏锐得多。

两年来,驻守边关的兵卒许久都未曾发放军粮,这次赈灾亦是如此。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上均是露出深思的神情。冷静些许,这话说得倒是明白,朝廷这是把他们当成钱庄了,从他们身上得到银钱,可若期限已到,朝廷再说国库无钱,他们又当如何?

商人而已,总不可能和朝廷对峙,因此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本以为是天降好事,经此一事,得以与朝廷绑上关系,却未曾想,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局。

幡然醒悟,几人纷纷抱拳行礼:“多谢郑兄提醒,否则我等当真要头脑发昏入了这国债。”

郑富商淡然一笑,回礼道:“哪里哪里,合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