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叮咚张书勇.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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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午的时候,杏山深处,南山西南坡间一块光挞挞的卧牛石上,老咕嘎和德贵老汉并肩而坐,各自嘴噙烟管,大口的抽着旱烟,——烟丝当然便是梁栋从湖北捎回来的烟叶子揉碎制成的了。

老咕嘎和德贵老汉的烟管一长一短,长的有胳臂那么长,短的有筷子那么短,皆用竹根打通内孔后削制,梢端黄铜烟锅,末端绿玉烟嘴,下面都系着烟袋;不同的是,老咕嘎的烟袋用粗麻布大针脚缝成,而德贵老汉的烟袋却用黑丝绒布细针脚缝成,上面还精心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两人的脚下是依着山坡开垦出来的荒田,约有七八分地左右,这是老咕嘎三个月来起早贪黑、闲里偷忙的劳动成果。

老咕嘎之所以选中这片山坡开垦荒田,是因为这里相对而言石头较少土壤较多,地势虽稍倾斜但还算平坦,雨季多少能涵养得住水分,最重要的是山下里许远处就是汩汩缓流的溪水,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不断流,完全可以满足灌溉需求。用老咕嘎的话说,这是百里挑一的“风水宝地”。

老咕嘎也曾四处蹓跶看过,其他公社食堂里的民工都在纷纷寻找地势,开垦荒田,不过却皆不入他的法眼;当别人羡慕他开垦的这片荒地时,他口咬烟管,双手背后骄傲的说:“我要把这里建成引丹工地上的‘南泥湾’!”

现在这块荒田里栽着辣椒、番茄、南瓜、豆荚、莴苣、小白菜和莙荙菜的幼苗;幼苗新入土,急需频繁浇灌,德贵老汉就自告奋勇的和孙子正说了,前来帮助老咕嘎。因为老咕嘎和德贵老汉每天下午太阳落山时候都来挑水浇灌,所以这些幼苗全都长得既郁郁葱葱又旺旺实实。

抽完一袋旱烟,老咕嘎和德贵老汉再次挑起水桶走向坡下的溪边,在溪中把桶灌满了水挑着走进荒田,然后用葫芦瓢一瓢一瓢的舀起浇在幼苗的根部;当水流进壅在幼苗根部的土壤里时,两人都能听到土壤吸收水分时发出的汩汩的悦耳微音。

“天是越来越热的了。惊蛰一过,春分也就近了!”老咕嘎右手拎桶左手执瓢走在田垄间,一面将水浇向幼苗一面对着德贵老汉说。

“距离惊蛰还有大半月的时间哪!”和老咕嘎相距两三丈远的德贵老汉一面浇水一面答话。

“是吗?天气这么热,我还以为早过惊蛰了哩。把他的,这工地上也没个万年历看!”

“你要看万年历,我那里有一本,不过早就破得卷了毛边了!”

老咕嘎道:“说说罢了,我哪有时间去看?再说我又是不认得字的睁眼瞎,狗看星星一天明,哪里就看得懂了?不过人说三月小阳春,这还刚二月头上哩天可就热起来了;再要这样下去,我看身上的夹袄就该脱掉了!”

“脱不得脱不得,别看晌午头热,可一早一晚凉着哩。”德贵老汉接话说道,“二八月乱穿衣,天气忽冷忽热,最是人容易得病的时候!”

“说的也是。老祖宗说过,”老咕嘎答,“春暖暖秋冻冻,看来这夹袄也不敢随便脱哩!”

远处,工地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县委通讯组撰写的最新评论;声音随风飘来,时断时续的响在耳边:

“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中国人民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民。中国人民有了毛泽东思想,西方资产阶级有的,我们要有;西方资产阶级没有的,我们也要有……”

老咕嘎和德贵老汉一口气又挑了二十来担水,方将剩余的菜畦全部浇完;各挑桶担走到方才坐过的石头前,看看日头距离落山尚有一段时间,老咕嘎问:“要不,再吸一袋?”

“再吸一袋就再吸一袋!”德贵老汉其实并没多大的烟瘾,不过性情随和,对什么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乐得陪老咕嘎坐会,便答。

于是两人重新坐下对火抽烟,但却不再说话,同时保持缄默起来;这是一天里最后的时光,颤颤的太阳光影里,风丝不起,万物皆静,两人都能听得到对方用力吸烟时烟管发出的咝咝声。

大喇叭里的播音似乎更加铿锵激昂起来:

“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自力更生’的教导,我们邓县人民搞引丹工程,一不靠天二不靠地,三不靠物质刺激,而是上靠毛泽东思想,下靠广大革命群众。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的头脑,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靠拉车,靠锨锹,靠双手,靠人的第一因素……”

老咕嘎在抽烟过程中,不时偷瞟德贵老汉一眼,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一袋烟将要抽完,老咕嘎终于鼓足勇气,把下巴凑近德贵老汉,脸上浮现出害羞的表情说道:“德贵老哥,你真的……有过女人?”

“老弟,这个问题我早回答过你一百遍了。怎么又问?”德贵老汉似乎受了羞辱,顿时颇显生气,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粗声回答一句然后便要起身走开。

“我信我信,我一百二十个相信。”老咕嘎急忙伸手拉住德贵老汉的衣袖,嘴里讨好的嘿嘿笑着,“我不是到如今都没经见过个女人嘛,我想听你说说女人的事!”

“我又没女人,有啥可说的!”德贵老汉依旧做出满脸不悦的表情说道。“老哥老哥,大人不记小人怪。你一个有过女人的人,跟我一个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的人计较个啥?”老咕嘎脸上显出祈求神色,“这里就你我两个人,你就说说给我听嘛!”

“不说。想了解女人的事,自己娶个女人不就得了?”

“老哥,你说得轻巧,好像那女人就大把大把在前面等着似的。像我这样的人,年轻时候都没能娶到女人,现如今黄土都壅到胸口上了,娶女人的事,也就只能当个梦在五更天里做做罢了!”

听老咕嘎说得凄凉,德贵老汉不由同情的望了他一眼,说道:“那也没准。说不定走着走着,你就会遇到个女人哩!”

“娶女人的事,下辈子再说吧。”老咕嘎依旧拉着德贵老汉的衣袖不放,乞求的说,“老哥,你就给我说说女人的事嘛!”

“说说,让你听得耳饱肚子饥?”

“耳饱肚子饥,那我也愿意啊!”

“真的愿意?”

“真的愿意!”

“唉,说说也是伤心的事。——那年大军在咱们老北乡一带剿匪,匪首金大疤被当场击毙,一众小匪也五零四散,跑得不见踪影,最后只剩下了六个压寨夫人。当时区政府发出告示,说这些女人有哪个光棍愿意领走,那就领走回家去做老婆吧。当时我三十郎当岁,正是裤裆里熬出火来的年纪,刚好剃头走到老北乡,于是就捡了个大便宜……”德贵老汉被求不过,只得重新坐下,娓娓说道。

老咕嘎双眼眨也不眨的紧盯着德贵老汉,脸上现出十分羡慕的表情,仿佛在说:唉,这样的好事我咋会就没碰上呢!

“只要有了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就会有大无畏的革命首创精神,就会迎着困难上顶着风浪走,抢时间,赶进度,多快好省的搞好引丹工程,早日让首都人民,让伟大领袖毛主席喝上甘甜的丹江水……”

大喇叭里的评论声音似乎渐渐微弱了,远去了。

“领走也得有个领走的章程呀。这是活生生的女人,又不是大街上卖的萝卜白菜,能让你随便的挑随便的拣吗?人家区政府里有的是能人,把六个女人编上号藏在屋里,然后让我们六个光棍在外面抓号;抓到号了,不管肥瘦,无论美丑,只能把对应号的女人领走!”

“这办法好,不偏不斜,公平合理。——要我说是个女人就行,哪里还顾得上肥瘦美丑哩!”老咕嘎拍手叫道,“俗话说光棍打三年,看见老母猪都当貂蝉哩,看见蚊子苍蝇都是双眼皮哩!”

“我领的女人姓杨,叫杨如玉。那年二十六岁,父亲在旧社会里当过私塾先生,是被土匪硬抢进匪窝子里的,不但人长得好,而且还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她温顺乖巧的跟我回到家里,对我说,哥,我在土匪那里受尽折磨,早就不想活了;只要你对我好,不打我,我保证跟你好好的过日子……”德贵老汉继续娓娓说道。

老咕嘎接口说道:“要是我,这样的女人供到头上天天烧香还来不及哩,哪里就舍得要打!”

“谁说不是哩。——我和那女人在一起过了五年,我没有动过她一指头,我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在她面前自称一声老子罢了;她也对我好得厉害,三九寒天也从来争着抢着,不让我刷锅刷碗。”德贵老汉道,“她对我说她自幼便有洁癖,嫌我刷得不干不净,可我知道她那是因为心疼我,担心我的手被冻着了,才不让我刷的……”德贵老汉继续娓娓说道。

“好女人,天下一等一的好女人!”老咕嘎连连点头,感动的说。

德贵老汉说道:“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好,她开玩笑说:栽你手里了呗!”

“好女人,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女人啊!”老咕嘎再次感叹说道。

德贵老汉继续说道:“冬天的夜晚,她早早的就上了床给我暖被窝……”

“对,我奶奶说过,娶了媳妇干啥儿?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白天洗衣裳儿,晚上暖脚头儿……”老咕嘎继续接道。

至此时刻,德贵老汉仿佛早已忘了老咕嘎的存在,自顾自的目视前方,娓娓叙道:“我俩在一起的最后那年春天,她对我说,哥,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愿意让着你疼着你,惯着你一个人……”

“后来呢?后来那女人呢?”老咕嘎直听得眼泪汪汪,不由自主的问出了最关切的话题。

德贵老汉仿佛没有听到老咕嘎的问话,只是继续的喃喃语道:“那五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也最幸福的五年;如果可以,我宁愿少活二十岁,也想重新回到那五年的时光里去……”

“后来呢?后来那女人呢?”老咕嘎眼泪汪汪,重复问道。

“后来,后来……”德贵老汉忽然呜咽一声,双手捂住了脸,声嘶气噎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