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漫漫步归

第六百二十四章 清明螺(三十四)

虽然不是很在意自己迎娶的这个便宜新娘赵莲的家里人,毕竟童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过下去的打算。鳏夫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的,更何况头一回他便习惯了,自是早打定主意待事情一过,这赵莲同她家里人就会消失了。

这种消失大抵会是各种各样的意外,当然,这种意外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手上干净的很,并不会参与这等杀人之事,自己的命和这群新娘的命孰轻孰重在童正的眼里一开始就是有笔明白账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等小事,将自己赔进去了。

再者,比起刘家姐妹来,赵莲一家子手上本也不干净,既能以刘家姐妹的死来为自己腾位子,那有朝一日,有人想以她的死为自己腾位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罢了。

不过虽是并不在意自己娶的这个便宜新娘,童正却还是去童不韦那里听了听这姓赵的一家的过往。

赵家不是什么藏有诸多秘密的大族,家里那档子事也尽数摆在明面上了,一家上下小人、吸血、贪便宜的行径也早已在过往那些街坊口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当然,有赵大郎和刘氏这两个‘粪坑’在,便是普通人也被衬的‘香’了。

譬如他那便宜新娘赵莲,在那些街坊口中就是‘那闺女倒是乖巧文静的很,不似他两个成日惹事’。

当然,这一句‘乖巧文静’的夸赞在童不韦、童正父子听来却是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比起对赵莲的不置可否,倒是赵大郎那个在宫中做司膳的妹子引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童正当时便笑道:“这个……才叫真正的老实人。”

对比童正‘老实人’的评价,童不韦的反应则要慎重的多,算了算赵司膳入宫的年限之后,点头道:“贫家女爬上这位子……很是不容易啊!”

这话叫童正听了,当时便笑了,反问童不韦:“难得见你怜惜女子的!我是不介意多个小娘的,至于母亲……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对他这般似笑非笑的调侃,童不韦面上却并无什么笑意,只是淡淡道:“我不好男女之事,养外室只是为了子嗣,方才那一句也不是什么怜惜,而是夸赞与警惕。”

“她入宫那时候宫里多乱?宫里神棍、妖妃、细作横行的,至于赵家那母家,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或许没有还更好些。家里半点助力也无,甚至反过来还要拖累她的贫家女入宫……我记得那时候通明门那里的小门每到半夜都会有一茬一茬抬出宫丢入乱葬岗的宫人宫婢,她却不仅没有死,反而还一路爬上了司膳的位置。当然,宫里有时也会有运气之事,突然入了贵人眼的事也存在。可这等运气不会总是在的,是以多不长久。她却是爬上那司膳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下来过,还一坐便是那么多年,可见是个有些手腕的。”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又道,“更难得的是舍得放下宫里司膳的位置,该退的时候半点不留恋及时走人,这其实比之一路爬上去……更厉害!”

“就似很多人手里的刀对外都是极狠的,可对内……却不见得狠得下心来及时放弃那些所得抽身而退,可她……却舍得,这样的人……实则更狠。”童不韦那时说罢便曾唏嘘过,“便是我……要我放弃多年所得,都会犹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可这女子……真是狠啊!”

连着听童不韦叹了两遍这只见过一次画像的赵司膳‘狠’,彼时的童正只觉得好笑。

“狠?”童正笑道,“被兄嫂吸血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狠这个事……我是没看到,只是她若真有那本事在手,竟是任凭人欺负这么多年也不吭声,我看不是狠,倒更似个死物。”

“似这等死物……诺,村祠里的狐仙就是这般的,哪怕站的再高,摔下来时,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挣扎,当场就能四分五裂的。”童正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等死物……我连站的那么高的狐仙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她?”

同赵莲搭上关系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对话此时想起时依然历历在目。

童不韦看着那门洞处的女子挪开了两步,露出被她挡住的刘家村村民,自是已然明白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早在方才看到他二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二人,也明白了他二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更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一击……恰好击中他父子二人的七寸之上。

当然,虽因着父子关系难免被波及到,可这七寸显然是大多招呼在童正身上了,对他其实只有些皮外伤罢了。

所以,童不韦是不介意这等时候说两句风凉话的。

“你说她是死物……就当她是死物吧!可眼下这死物突然动了,你怕不怕?”童不韦说道。

童正脸色很是难看,眯起眼盯着那门洞处朝这边望来的女子,她面上没有挑衅亦没有得意,就连一招击中了他的七寸依然平静,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死物。

顺着童正的目光望去,在看到门洞处立着的女子时,童不韦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对待死物,还是要心存几分恭敬的。”他道,“你当时便笑她既有本事当上司膳竟任凭赵大郎夫妇吸血这么多年也不吭一声,恍若死的。诺,眼下她是当真当了一回死物给你瞧瞧了。”

童不韦口中两次提起的“死物”当然不是指的同一样事物,前者是任凭吸血也不吭声的狐仙似的‘死物’,后者的死物则是指的‘一块卡的正中七寸的石头’。

“呵!”童正沉默了半晌之后,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现在倒是愈发发现你过往说过的那些话是这般有理了,死物……果然是没心没肺,真的狠啊!”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童不韦淡淡道,虽这话被人说出来常带了几分嘲讽,可他此时说这话却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反而满是感慨,“可见咬人的狗是可怕的。至于那等又咬人又爱叫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居多。”

“你是说刘耀祖吗?”童正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叫的那般响,张口一通乱咬,确实……除了咬出两个印子之外,都不能叫我见血,大不了吃些时日的牢饭,府衙没有证据最后不还是要放了我?”

“看她这副样子……”童不韦看着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顺着童正的话说了下去,“可见咬人之前要当个死物,让人察觉不到,让人满不在乎,愈发轻视的不放在眼里愈好,一旦下口,便定要稳、准且狠,一口咬中七寸,一旦咬中便万万不能松口了,即便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也最好莫要松口,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

话还未说完,便被童正打断了:“都咬死了,还不能松口?怕对方活过来不成?”他道,“再三确认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难道也不能松口?”

对此,童不韦只淡淡的道了一句:“我就曾金蝉脱壳过。”

一句话听的童正脸色顿变。

“那坊间话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忘了?留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壳子在那里,那白骨精就当真死了吗?若是如此,那几具白骨精留下的尸体又是什么?”童不韦摇头道,“若是活物一直不松口也会难受,也只有似她这般做惯了死物的,能忍得住一口咬下一直不松口。”

这一句话听的童正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赵司膳依旧平静的回望过来,与他对视,面对他抑或挑衅抑或愤怒的目光,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确实……狠!”童正牙关紧了紧,道,“在她方才挪步之前,我真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

“所以,我才道死物突然动了才可怕,因为防不胜防,便连卡死了你的七寸,那面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几时动的手,也不知道她几时会松手。”童不韦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瞥了眼紧着牙关的童正,他道,“还好那个赵莲不似她这个姑姑,若不然……指不定你要吃亏了!”

只是话音才落,不等童正接话,童不韦便摇头道:“不对!若当真是她配你,吃亏的是她才对,你……不如她的。”

两句“吃亏”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童正也听懂了,点头道:“也对!”说着又看向立在那里气质清雅别致的女子道,“仔细一瞧,姑侄两个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论气质……赵莲实在差她太多了,整个人也差她太多了。”

“不错!”童不韦点头,直到这时才再次催促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童正,“你还不走吗?”

虽一开始火急火燎的冒雨赶来,时间不够用的是他,可此时,时间不够用的,却是童正了。

童正显然也清楚这个,跟在童不韦的身后走了两步之后,忽道:“我当初或许就该听你的,早些过来的。”他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却没成想,有些时候年轻的,也未必有时间的。”

这个便宜儿子虽然不曾如他年轻时那般吃过实打实的苦头,阅历更丰富行事也更谨慎,却是真的聪明,一记闷亏便立刻让他明白这些寻常人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了。

“不止对待死物……要有尊敬之心,对待时间……也是。”童正嗤笑了一声,垂下眼睑,将眼里的嘲讽尽数敛去,认真的说道道,“细一想,不理任何人,任何事的时间不也同死物一样?不止不能浪费,且还是一旦浪费,便会立刻还以颜色的狠角色。”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不远处门洞内静静站着的赵司膳,叹道,“死物……真是狠啊!”

“不过好在那狐仙发起狠来……也只能如此。”童正冷笑着对童不韦说道,目光定在几步开外的赵司膳身上没有移开,“这府尹估摸着会尽力将我长留大牢了,大荣律法,似我这等情况,最多能扣多久?”

“三个月。”童不韦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道,“这位厉害的父母官大人即便以各种律法名义延长扣留你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那估摸着我要实打实的呆满三个月了。”童正摸了摸鼻子,说道,“没成想出生到现在连雨都不曾淋过的我要实打实吃满三个月的牢饭了,你记得回头遣人给我送饭。”

童不韦“嗯”了一声。

说话的功夫,父子两人已走至赵司膳跟前了,一步,两步,而后便与那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作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父子双目沉沉,紧紧打量着那个女子,那女子却……依旧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真是……恍若个死物一般啊!”童正走过门洞之后,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赵司膳,对童不韦说道,“却难得的不显呆板,相反雅致清冷,却又坚毅的很。”

“似狐仙这等阴庙偏神雕琢成的玉佩挂件盘久了,吃的供奉多了,也是不呆板的,相反,还邪气的狠。”童不韦说道,“胡八他们脖子里那些带了几十年了,自然也是如此。”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机灵,恍然回过神来,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叹道:“这也是你当神棍时悟到的么?”

“不止相由心生,灵者亦是如此由心而生的。你道外面那些人总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童不韦说道,“信的多了,信仰自成,自也信奉这一套,再看手里盘多了的死物,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么,自也只见邪了。”

“所以真正得道高僧手里的神佛挂件总是宝相庄严的,而胡八他们手里的东西……自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佛祖道尊都是邪气的很的。”说到这里,童不韦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童正笑了笑,道,“你可知村祠里那狐仙……是我从工匠那里买的现成的,本是一座雕好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临时加了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上去,便成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