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清明螺(三十五)
这一点,就连林斐与长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这狐仙像雕的面容饱满,宝相庄严,似极了外头的观音娘娘,却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观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庄严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庄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两者实在不搭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显得邪气的很。
“你这般……不会是故意的吧?”童正笑问道,“又不是出不起这雕像钱了,何故故意直接买个观音像瞎折腾?”
对此,童不韦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听闻那些风水绝佳的风水宝地一旦被坏了风水,便立时能让大吉之地转成大凶之地之说?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还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气的雕像,不如直接寻个现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坏风水的手段,让这正神转成邪神。这观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个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气的很,偏的很了。”说到这里,不等童正说话,童不韦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厉害的贵人,明明是大贵之相,却要剑走偏锋的行偏道,与我,与这狐仙……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童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厉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个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坏人来自也不是一般的坏人了。就似你这拿观音像折腾出来的狐仙娘娘,虽根子是正的,可长出来却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寻常的歪苗更歪了,难怪这阴庙偏神能立这么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韦,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还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对此童不韦却是不以为意,看着近在咫尺,惊骇的朝他父子望来的一众村民,将村民们或惊讶,或激动,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没有理会骤然松了口气的赵莲,而是对着那厢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跪了下来,拜道:“草民童不韦叩见大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举至头顶,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数家资填补亏空,绝不叫百姓吃亏!”
生意场上胜败难料,且早已签好那一纸契约,盈亏自负了,可此时,童大老爷却愿意主动出现在这里填补大家的亏空。
村民们喃喃着颤着唇,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童大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呢!他们却真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对村民们的激动愧疚以及赵莲的如释重负,林斐与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刘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楼那里情况如何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际,伴随着外头隆隆的雷声,蜃楼里的鼓声也越来越响了。
“大声点!若是鼓声压不住外头那雷声,我等就去问你等那西域质子主子将你等买下来!”乡绅闭眼拍打着案几和着节拍,说道。
有这一声要挟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弹唱助兴的乐姬们自是动起手来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响,哪怕因着自幼学习乐理,练出了一双好耳力,听到了外头风雨雷电声中夹杂着的呼救声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拨动着手里的乐器,以期这些乐声在自己灵敏的耳中能彻底盖过外头那些呼救声。
她们不是听不到,是不能听到,也不敢听到。
比起外头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传来的呼救声,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喜欢乐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这群乡绅吹拉弹唱的,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于她们而言,除了自己,多数时候都是再没有旁人会来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话本子里传唱的那些真情真爱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见呢!
所以,爱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这等要挟摆在那里,自是没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怜悯的。
大力的吹拉弹唱声终于盖过了外头的呼救声,即使乐姬们自己也终于听不到外头那些呼救声来扰乱自己的心志,让自己心头愧疚难安了,更别提那些并不精通乐理的乡绅们了。
看来,只要身边的靡靡之音奏的够响,响到能彻底盖过外头的苦难呼救声,便当真能当作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听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难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来越大了,立在那铁锁链桥上的百姓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惊惶的看着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头看向来时路——那被大水冲断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实地的引路踏板都没了,百姓被滞留在链桥之上进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随着被狂风卷起的泾河水,终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风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间落下,不断朝链桥之上艰难抓紧手中铁锁的百姓拍打袭来。
长安之地虽说风水之上名为八水绕长安,可于大多数长安百姓,尤其是这些生长在山间以种地打猎为生的村民,“水性”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却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识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时早已扔了扛在肩头,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楼铁门的锄头等家伙什,生死关头,即便是吃饭的家伙什,自也远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那链桥铁锁,唯恐被风浪卷下链桥,落入浑浊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尽力气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爷放下那踏板,让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爷饶命啊!”
……
慌乱之下,“救命”的喊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饶命”,却也无人觉得这“饶命”的呼救声有什么不对的。
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孤岛之地虽是孤岛,可这些孤岛的主人们却舍得砸钱,用那一张一张的银票,造出了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般的水上楼阁。
至于那通往孤岛的链桥……孤岛的主人遇事时只会留在蜃楼之中躲避,那链桥之上站着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敌人啊!
对待敌人……孤岛的主人又怎会手软?所以,比起那身处孤岛,安全至极的蜃楼主人们,那链桥之上,本想破门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遗落在安全之外的险地之中了。
独处险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对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楼中听着靡靡之音的乡绅们了。
“老爷饶命啊!我等知道错了,再也不敢闹了啊!”被滞留在链桥之上,抱着链桥铁锁艰难求生的百姓向此时风雨中唯一能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他们一救的乡绅们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大声哭求道,“老爷饶命啊!”
回以他们的,却是蜃楼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为响亮的鼓声,他们一声一声喊的有多大声,那蜃楼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记又一记的回击着盖过他们的呼喊声。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换来的却是对面更为响亮的回击,而后便是更拼命,更响亮的呼救声,对面则传来更用力更响亮的回击声。
这般百姓的呼救与乐姬拼了命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一记又一记,不断互相损耗着对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彻底损耗殆尽为止。
蜃楼之中奋力击鼓的乐姬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早已发白,甚至在那乡绅一记又一记‘大声点’的手势示意中,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由发白转为青紫,乐姬脂粉下的美丽面容逐渐苍白,呼吸也在那一击又一击的敲击声中变得急促与混乱。
很多人都以为台上的乐姬们都是弱不经风的,可实则并不是每个乐姬都是如此的,她们中有些人或许瞧着身形瘦削,却如同那些精养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内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乐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许停止的敲击,随着一记又一记敲击声的延长,也从一开始单纯的损耗力气,转为损耗心力。
察觉到敲鼓的乐姬逐渐力不从心,台下弹琵琶的乐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当即便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随着那乡绅冷冷望来的目光,乐姬连忙跪着攀爬至前头捡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继续急促的拨动起琴弦来。
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可这等时候……实在是顾不得对方了,这些乡绅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寻常人……谁又顾得上谁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罢了!
蜃楼里的乐姬与蜃楼外链桥上的百姓就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损耗着另一方的生命力,随着对面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靡靡之音的回击声,被风雨不断侵袭拍打的百姓逐渐转为绝望。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开嗓子的呼救都得不来回应,这种回应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记又一记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头。
“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想给我等教训,而是想看着我等死!”一个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哑着声音,漂泊大雨之下,人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他开口,喃喃着,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雨水说道,“怎么求饶都没用的!”
说话间那村民抱着怀中大雨浇灌之下逐渐变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铁链试着站起来,指向数步开外的蜃楼大铁门边斜靠着放置的踏板,说道:“也就几步,不到十步的样子。”那村民说道,“我力气最大,我……抱着铁链学猴子爬树那般爬过去,到蜃楼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铺好踏板,大家就能过来了。”
“老七……”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回应的声音却满是哭腔,显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紧紧抱着手里随着大雨不断砸下,越来越滑,甚至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滑动的铁锁,开始渐渐往下滑动的村民哭道,“哪里过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险的很,莫说现在了,连原地不动都费劲啊!”
“不动……也是死!”那年轻村民看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动……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尽力了!”
这一句话听的不止身后两个村民,更远处的后头都传来了几声呜咽声。
“你们……继续喊。”那年轻村民喃喃着,声音陡然低落下来,“试试吧!我……先过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办啊?”身后两个村民哭喊道,“几个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汉子那孩子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气饭的庄稼人而言,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正是作为一家子顶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觉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眼眶在发热,那村民看着自己不断下滑的身子,道,“可……没办法了啊!”
是啊!没办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将铁链抱的再紧,那逐渐开始打滑的铁链也开始越来越冰冷,不断推拒着他们的靠近与抓握了。
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半座连岸的铁锁链桥踏板都被大水冲断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几步开外——那蜃楼之上了。可蜃楼之上的人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们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吗?
看着咬了牙的老七紧紧抱住怀里的铁链,才试着踏空一步,还不待整个人双脚踏空,高高涌起的泾河风浪瞬间打来,风浪涌起又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头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老七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浑浊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间就被风浪吞没,甚至连呼救声都不曾发出过一下。
“老七!”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村民神情大骇,水火无情,他们先时听过很多次了,可此时,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份量。
回过神来的两个村民心头不胜悲凉,悲怆的大喊了一声:“老七!”身后传来一片呜咽之声,看着自己不断缓缓下滑的身子,队伍末尾处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知道,最后头的人滑下链桥踏板,与老七一样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浑浊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无路,那风浪还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们即使趴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时间了,无情的风雨和时间自会收割走链桥上不动的众人的生命。
两个村民口中喊着‘老七’,咬紧牙关向前爬去,在爬出链桥踏板的瞬间,风浪袭来,后头的人只看到前头的人一下踏板,顷刻间便不见了。
后头呜咽声起,伴随着那绝望的呜咽声,那一声又一声“老爷饶命啊!”的求饶声更响了。
可蜃楼里的老爷们对此的回应,却是那一声又一声更为响亮的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