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漫漫步归

第六百二十六章 清明螺(三十六)

大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暮食将近时方才有了转小的势头。

对这突如其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再次降下的大雨,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抱怨纷纷,再一次预测错了风晴雨雪的钦天监也不意外的,再次被不少被这大雨扰到的百姓问候了祖宗以及家里人。

当然,对此早已习惯了被问候的钦天监大小办事官员除了打了几个喷嚏以示回应之外,也没有旁的反应了。

又预测错了天气嘛!于属于份内之职的钦天监官员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猜错很奇怪吗?猜对才奇怪呢!

再者,一场雨而已,又能怎么样?内务衙门那里早早打过招呼了,看着脚下地面之上并未如昨日那般蓄起的水塘,形成北方罕见的发大水的场景,钦天监众人对此很是满意。

于城内百姓而言,不发大水,不影响出行便成,一场雨……算什么事嘛!

当然,那些被召至皇陵中帮忙的几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以及差役们也没什么抱怨的,上午宫里火急火燎的来传口谕,他们作为大荣的大小臣子,替君上行孝,帮忙清理皇陵积水也不算什么大事。

到了皇陵之后,对着那并没有多深,一两个时辰过后便清理的差不多的积水,大小官吏更是没什么意见。虽是官员,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是领俸禄过活之人,一两个时辰便将手头的活干完了,当然是好事。这世间难道还会有人嫌做的活太少不成?当然,大雨降的突然,虽然皇陵积水清理完了,被这场大雨滞留皇陵也是事实。

不过好在皇陵不小,外头守陵之人的住处比得上几个驿站的大小了,自然容得下这么多官吏避雨的。

毕竟守陵的可不止有官员,有时还少不得龙子皇孙过来尽孝,住的地方自然宽敞。

待雨停了,他们就能回去了。大小官吏抬头盯着那隐隐有转小势头的雨势出神,算着下值的时辰,眼下这点雨,其实能撑伞走了,便是冒雨离开也不是事,不过大家都未动,显然是将今日一整日的时间都腾出来献给太祖陛下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祖陛下的事同衙门里的事没什么两样,都是领俸禄的大荣官员应当做的。

……

当然,也不是所有大荣官员这个天都定要跑到衙门里来以表自己‘勤勉’的,于需上早朝的那些三品及以上大员而言,自是不必似那衙门里的低阶官吏一般日日都必须出现在衙门的,那拿到手的俸禄也不是似低阶官吏们那般同每日到衙门的‘勤勉考勤’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除了面对陛下的早朝不得无故缺席之外,其余时候,出现在哪里他们自可自行决定,只消将事情办了便成,至于事情办成的过程与办法……很多时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不大的书房之内,一位五十上下的红袍官员正阖眼听着被唤来的小女儿弹奏琵琶乐曲。

喜欢乐理的人有不少,既有那等以技艺谋生的乐姬,也有只是喜欢,闲暇抚弄的后宅千金。

眼下坐在这书房之中,为自己父亲弹奏琵琶的女子,显然便是后者。

虽然并不以此谋生,可自幼喜欢,也颇有天赋的后宅千金显然将整首琵琶乐曲弹奏的很是不错。

那声声琵琶声或嘈嘈如急雨或切切如私语,弦转变化间,轻拢慢拈,显然是个中高手。

弹奏乐曲的千金小姐亦是沉迷其中闭着眼,自顾自的手指上下翩跹,不断拨画着手里的琵琶弦。

当然,再如何沉迷,这一曲也有终了之时,曲终之时,正是那乐曲声的高潮,收拨于琵琶面中当心一画,四弦并作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开来。铁骑刀枪的余音尤在耳畔,弹奏乐曲的千金却已然收手将手中的琵琶放至一旁开始歇息了。

“真乃……金戈铁马之音!”那阖眼坐在那里的红袍官员并未睁眼,显然还在听着耳畔那绕梁不绝的琵琶之声,依旧沉迷其中,他点头道了声“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一曲作罢,神情依然未变,只有些疲累稍作歇息的女子面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从那弯起的眉眼足可见她对父亲的这一声‘好’是当真觉得高兴,只听她道:“多谢父亲夸赞!”

对于小女儿的“高兴”,阖眼的红袍官员却并未理会,而是依旧在那里点头说道:“好!好个金戈铁马!”说到这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眼神幽幽,深沉不见底,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小女儿,而是转头看向书房外开始转小的雨势,看着雨珠砸向地面,四溅开来的水花,他忽地轻嗤了一声,挑眉:“杀人……何需用刀?”

这话……父亲是在夸赞琵琶金戈之声吗?那金戈铁马之下当然躺着无数的生命,一将功臣万骨枯!远在边关的伯父就是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呢!红袍大员家中的小女儿自是手不释卷,读过不知多少书,习过不知多少理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灵透的很,也早将琢磨父亲每一句话中深意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虽觉疲累,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坐姿的名门千金坐在那里,想着父亲这一句夸赞的言外之意。

很多人都说伯父与父亲虽是亲兄弟,走的却是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不过……到最后也都身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是大荣的股肱之臣呢!

虽然这对亲兄弟间走的路数不同,可大底是血脉天性,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相同的喜好的。譬如……都爱听这琵琶金戈之声。

伯父爱听这金戈之声不奇怪,毕竟其人是武将,本就是金戈铁马间杀出来的位子,可父亲是文官,却也一样爱听这等金戈之声,难道文官的朝堂与书房之中也如那战场一般处处可见这等金戈铁马之事?

……

“杀人……何需用刀?”同在长安城中,对着面前铁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鸟,黄汤摇头,说道。

对面陪他等了一整场大雨的‘乌眼青’神情低落,看向外头的雨,点头,声音哽咽:“杀人……确实不必用刀的,这大雨也能杀人。”他道,“那些百姓……”

“我说的不是那些百姓。”黄汤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着笼子里今日窜跳了一整日的小鸟突然自那杆上跌落下来,抽搐了片刻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在‘乌眼青’惊讶的眼神中,他看着那死去的小鸟说道,“每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口气总是瞧起来精神的很的,甚至比寻常无病无灾的人瞧起来都要精神。因为那口回光返照的生气不止让人精神,还会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好了,那些被马车撞飞,肝胆破裂的则觉得自己好得很,跟没事人一样,至于那等素日里便张狂的……更是张狂至了极处,直至最后……被这一口回光返照的生气点起的极致张狂的熊熊烈火所焚。”

……

“呲啦”一声,随着琵琶弦骤然断裂开来的,还有那喷洒至琵琶面上的大片血迹。

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响彻蜃楼!

弹琵琶的琵琶乐姬在周围一众乐姬姐妹的尖叫声中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血的甲套,琵琶面上血迹斑斑,那大大小小染血的指印落在琵琶面上,不知不觉间,往日里悉心养护的琵琶早已一片狼籍。

身为一名出色的乐姬,她弹奏手里的琵琶不知多少回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琵琶染血的可怖情形。

此情此景,看着断裂的琴弦,乐姬莫名的想到了自己才开始学习琵琶时,那教导自己的乐师曾说过:“琵琶这等乐器因惯识军中狼烟,常见金戈铁马之声,气势磅礴!”

她当时不懂,作为一个早早被卖掉换与银钱的贫家女也未读过几本书,只被教导着识了几个字,免得在客人面前出丑而已。

当时听教导自己的乐师说出那句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当然,这‘伤人’的看法待到学成之后,穿着漂亮的裙衫坐在那里拨弄琵琶弦时,她便不这么以为了。

声音虽如金戈铁马,可拨弄琵琶琴弦的她一贯是被视作乐姬中瞧起来最是优雅的那一类呢!

可此时……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琵琶,她下意识的开口喃喃,如同当初第一次见‘琵琶’这物时一般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耳畔回过神来的乐姬们尖叫声又起,琵琶乐姬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琵琶,那琵琶面上大大小小的染血指印确实是她的,可那喷洒的血迹……唔,她的手指虽被划的血迹斑斑了,可手指头还在,不曾被琵琶琴弦彻底割断,所以不是她的。

这般恍若神魂分离的缓慢反应便是琵琶乐姬自己也有些奇怪:面对这手指头险些被割断的可怖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吗?

手掌下意识的翻转过来,露出高高肿起、早已破皮出血的手背,那是方才她分神时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时踩上去受的伤。

看着面前满座华服加身的乡绅老爷们,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出了那句从那些接触过的读过书的客人们口中听来的一句形容:“满座衣冠……皆禽兽啊!”

这话当然是没有声音的,在座的乐姬们皆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从那不知多少次的人前演奏中,乐姬们早已明白了似她们这等可以随意买卖的乐姬,不说话,少说话,让手里的乐器代替她们说话于她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贵人的心思难猜,比起赌对了,猜中贵人的心思所得的丰厚赏赐,那赌错猜错的结果却是她们万万不能承受的。

就如今日,她什么都未说便挨了乡绅一脚,伤了手一般。

将那句无声的谩骂‘满座衣冠皆禽兽’咽入腹中,琵琶乐姬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尚在的手指头,转向周围:她的手指还在,这一大片喷洒的血迹不是她的,那……又是谁的呢?

在周围一众乐姬的惊恐尖叫声中,琵琶乐姬顺着众人的目光低下了头,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吐了血倒在自己安生立命的鼓面上的乐姬。

她躺在自己的鼓面上闭了眼,身下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

这一幕看的琵琶乐姬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颤了颤唇,那人前学会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就连在人前唤最要好的姐妹的名字,都被自己那无声的习惯堵在了嗓子口,没有唤出声音来。

鼓面上那张美丽的面容闭着眼,恍若沉睡过去了一般,可那压在她身上的那一顶硕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钟却是不消出声便已然告诉了她:她最要好的姐妹已经死了。

抬头,看向鼓面的上空那一排挂着的铜钟吊坠,那正中少了的一只……显然就是砸在好姐妹身上的这一只了。

虽然只是个乐姬,并不是衙门里的仵作,更不是查案的官员,可此情此景,于以此为生的乐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声音有共鸣、共振之说,”乐师对此经验丰富,指了指案上盛了水的杯子,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声音,杯子骤然炸裂开来,“这只是一只瓷杯,即便是裂开,不被割到要害还是不要紧的。最要小心的,是头顶之物!那台子上的物什引来共振砸下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这等情形虽少见,很多乐者一辈子也不定见到一次,却还是有的,而一旦见到了,多半是要见血的,只盼你等那时……不在这些物什之下。”乐师说道。

彼时身旁的姐妹笑道:“我等被人随意买卖的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习得一门手艺,运气不差的,当不会碰到这等事呢!”

“为你等编排的乐曲一般而言也会刻意避开这个……可有时那些贵人、老爷们不满意,要听更快、更高、更响亮的声音,若是碰到这等情形……你等便要小心了。”乐师说道。

看着自己被踩肿的手背与血迹斑斑的手指头,周围站着的姐妹们跳舞的肿了脚,吹笛的那精心涂抹了好几层的口脂也掩盖不了干裂的嘴唇,抚琴,拉胡琴的那手指也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琴面上皆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印子,乐姬低头看着当时笑称‘运气不差’的姐妹倒在自己敲击的鼓面之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长久的人前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髓之中。

她双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颤抖着身形,悲、苦、愤、恨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想要喷薄而出,可嗓子口只有那么大,那骤然一同齐齐涌出的情绪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口,这使得她周身被巨大的复杂悲凉情绪充斥着,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眼朦胧中,想起也不知哪位贵人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

虽是临近暮食了,可不少城中的管事并未留在府中等着暮食临近的那一刻吃上那一口热的暮食,而是紧要着看着头顶的雨,一看到了可以撑伞出门的时候了,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着雨伞出门,急急忙忙的往泾河边赶去了。

雨下的那么大,水面上涨,也不知那些工匠可有过去开闸放水,家里做主的主子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要去蜃楼之上谈事的,若是走到河边,看到那被河水漫过的链桥桥面,走过不去,那可是要发火的。

主子发火,底下的人自是要遭殃了。

所以做事的,可万万不能等到主子发火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而是要尽早排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不让主子忧心的。

不吃暮食便急着往泾河边赶的管事有不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看雨小便急吼吼的出了门。

这些人忙活主子的事,脚程自然不慢。可即便是这些管事之中脚程最快的那个,撑着伞匆匆赶至泾河岸边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了。

那人身形不高,好似个半大孩子一般,站在那泾河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痴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浑浊的泾河水出神。

管事撑着伞走过去,行至那人身边,看到斗笠之下那张半大孩子的脸时,一下子认了出来:是工匠大师的学徒啊!先时就是这才翻了几日《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开闸放的水呢!

才想问这小学徒“站在这里作甚?怎的不划船过去开闸?”什么的,便见那仿佛痴了傻了一般的小学徒喃喃着开口了:“人……都没了呢!”

说话间手一松,那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千里眼一下子落入了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