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夏至

昨日夏至

这一夜在她的发怔中度过, 江月停不敢让这张纸有丝毫毁损,可即便察觉到眼眶模糊后迅速拿开,也避不可免地晕开了末尾的字迹。

两页字迹不尽相同, 却又在某些段落相重合。

用手抚上透出凹陷痕迹的纸背,江月停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一封比她还要深刻的剖白的。

往日怀疑他,不信他, 埋怨他连句好听的也不愿张口, 现如今得到了,她却无半点欢欣。

猝然起身, 带动厚沉椅子往后挪发出刺耳的摩擦地板声,江月停浑然不觉,手里还捏着这页纸。

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总不会是傻愣愣待在这里。

连鞋都来不及换, 江月停冲出房间,不停重复地按电梯,数字像存心与她对着干一样久久停留在上面的高层。

一咬牙,她绕着旁边的安全通道径直往下奔。

江月停住过老破小的七楼,也住过合租房的六楼, 二者都没有电梯, 纯靠两条腿往上爬。

她还记得最初接到第一个剧本时,兴奋得恨不得绕着小区跑三圈,可惜这样的劲头一日日被消磨。

很累,睁眼看不到未来, 那份职业对她来说, 已经是累赘了,尤其是每天回家, 等待自己的首先是那漫长又狭窄的122级台阶。

躺在窄窄小小的单人床上,热气烘出浑身的酸疼,第二日还是要挣扎着爬起来去剧组。

上廉价的妆,穿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戏服,最后再演绎别人的人生。

后来回到江沅,她的工作有了保底,即便是在爬楼梯,即便邻居不太好相处,即便通勤时间有点长,她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她盼望了许多年的。

她读过许多年的书,看过天桥下流浪的小孩,也被好手好脚的乞丐索求过,她会袖手旁观,亦会心生怜悯。

实在是讨厌自己的共情力,自己快要捱不住这份剖白毫不留情刺进来的尖刃,却也不愿意就此沉默下去。

花园里又蹿出来一只小猫,快速奔跑掠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站在原地。

江月停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保安室里的人探头,疑惑的问:“干嘛呢,姑娘?这么早就走了吗?”

江月停手上还拿着牛皮笔记本,她转过头去,慢半拍的说:“现在是第二天了。”

昨晚他值班,所以记得江月停的脸,保安大叔起身出来,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口说道:“昨天就是夏至了,你看这天,已经亮得越来越早咯。”

江月停顿了顿,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也看见了蔚蓝色的天。

保安大叔眼尖,大呼说:“欸哟,你这姑娘出来咋不穿鞋呢,赶着出门呢?”

话音未落,脚心传来尖锐的刺疼,什么时候她的痛觉神经这般迟钝了。

婉拒了大叔的帮助,江月停步履如常的往回走。

或是连轴转吃不消,再加上裙子发皱,伶仃挂在她的肩头,整个人看起来清瘦许多。

遥遥相对的对街一角,无人注意的黑色车辆缓缓离去,半降的车窗泄出袅绕白烟,呛得那人猛咳好几声。

万幸一路上去没有人看见她,不然她真没用理由怎么跟别人解释她赤着脚出门。

低头闻了闻自己,昨晚残馀的酒气发酵,嫌恶的皱眉,江月停找出衣服快速洗了个澡。

脚底沾满灰尘,热水冲刷走一夜的疚歉,只剩下脚底钻心的疼。

楼道太黑,她没能看清台阶上的细小石砾才踩进去的。

直到看见渗出来的血,江月停吸口气,憋回所有情绪,用化妆的镊子夹出来,再仔贴上创口贴。

只要走路别太用力,就还好。

这样也很好。

-

同乘高铁回江沅,江月停提着行李还是回了池和景住的地方。

接下来几天是期末考试,池和景要监考和改试卷,按照学校的安排监考完最后一门,江月停待在教师公寓没再出门。

每天浇浇阳台的多肉,搬来搬去躲烈阳,再等待送菜上门,照着教程尝试做菜。

小半个月后,学校的工作彻底结束,和池和景在家里待了没两天,江月停和陈舒她们就跟着主任跑了趟外出任务,补录文化节的幕后采访。

来回折腾人,原本就抱着麻痹自己的心态,很多活儿她都抢着干,结果没料到这一次是真的累倒了。

刚出站还没坐上计程车,她就当着一众人的面倒下去,吓得主任话都说不利索,还是陈舒眼疾手快托着江月停的腰没让人真的倒地上去。

进医院检查完,医生说她是近来太过操心有些低烧,再加上低血糖,一时没缓过来才晕倒的,回去后好好吃饭注意养着就行。

可到底是进了医院,江月停在满目病白中醒来,身边没有人,手上扎着针,生理盐水缓慢流进血管。

江月停看了许久,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又阖上眼。 池和景提着外面粥铺打包来的晚饭进来,絮絮叨叨的说她:“老早就让你注意休息注意休息,看吧,出去两趟给自己作成什么样了?”

江月停闭口不言,其实也没力气说话,右手拿着一次性勺子慢吞吞往嘴里喂。

青菜粥也就颜色看着好看,吃到嘴里什么味也没有,甚至还发苦。

池和景说了两句也闭上嘴,原本江月停从国外回来都还好,人看着没瘦没变化,还以为去滨市走走能好点,怎么也没想到两趟下来直接干到医院来了。

江月停一病倒,说好回江沅办的庆功宴也往后挪,她现在不想听任何有关滨市的事,主任来电话的时候,她婉言拒绝,斟酌着用词想借病情推辞掉。

可陈坤林一听这哪行,人是他催着从国外回来的,病也是去录采访的路上犯的,让他不管江月停,还不如说让他别再拿着记录本逮迟到早退了。

江月停停下,最近胸口总是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池和景挤眉弄眼的朝她打眼色,她最后问了句:“真的可以吗?”

陈坤林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哈哈两声大笑,答:“不行。”

低烧没见退,反而在夜里又发起了高烧,病去抽丝,连着打了三天吊针终于把这反反复复的烧压下去。

一从医院离开,江月停站在停车场,等池和景开车出来,顿觉这尾气也比消毒水好闻。

池和景闻言,一言难尽的看着她,想起来:“送你回去后,我得去回我妈那里,你一个人能行吧?”

江月停当然点头,“你放心吧,我这么大一个人了。”

“那就行”,池和景按下转向灯,汇入车流,“对了,别给多肉浇水了,我还以为你养得多好呢,感情都是夸海口来着吧。”

江月停不说话了,她已经看到池和景发来的多肉惨状,土壤潮湿,多肉底部跟泡烂了一样发黑。

她是想着夏天温度这么毒,有时候起晚了来不及挪地儿,便补偿性的给它们浇水。

大概补偿太多次,再好养活的多肉也经不住她这么毫不克制的糟蹋。

开车途中,池和景接到池母电话,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对方的着急,江月停等她挂掉后,“你就在前面停,别开进去了,还得绕。”

池和景也着急,没跟她客气:“行,我这几天可能得待在她那儿,你一个人注意着点安全。”

江月停点头,下车后拎着自己的单肩包等红绿灯,池和景让她注意安全倒不是真的把她当病人看待。

而是教师公寓出来的那条街拐角的烂尾房最近在拆迁,周围围起了铁板作阻隔,为了压下灰尘,里面喷洒的水不停顺t着风往外边滋滋冒。

里面招的工人很多,安全帽一戴谁也不认识谁,听池和景说,那群人鱼龙混杂的,还有外地口音听都听不懂。

教师公寓周边都是些老房子,住的基本都是老人小孩,年轻人都选择离学校远一些的,毕竟学校每天准时响起上下课铃,她们想补觉都补不进去。

江月停避开那段路,绕了条斑马线,去一家水果店买了些脆桃和切好的西瓜。

扫码付款的时候出了错,店里老板娘不在,是一个做暑假工的小妹妹,江月停摸遍全身也找不到现金,最后是刚好出来的闻捷帮她付的钱。

闻捷低头看她:“病好了?”

江月停点头,或许是刚出院还不太能清醒应对社交,表情看上去愣愣呆呆的,说:“那我待会儿转给你。”

“跟我这么见外?”闻捷又问:“不用给,你教教我怎么和面包亲近起来,当一点点学费行不行?”

正经要求江月停没办法拒绝,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只桃子递给闻捷,“别客气,也是你买的。”

闻捷忍俊不禁,郑重其事地收下,“好,你也别客气。”

闻捷外出有事,江月停同他告别后提着轻了一点的袋子往回走。

刚刚挑选桃子的时候,手指沾上了些小绒毛,搓搓指腹,她闻到还残留着桃子的甜香气息。

电梯没有信号,她和池和景报完平安后收起手机。

锁屏的前一瞬,手机震动了下,她以为是什么推送消息没有去管,而是盯着数字不断往上攀升。

直到进门后看见锁屏界面亮起,馀光一扫,上面自动显示着一条短信息。

[你的东西还要不要]

江月停呼吸微窒,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删掉了他的微信,也删去了电话号码,唯独在拉黑那一栏犹豫不决。

想过要和他说清楚,可最后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以为这样刻意忽略就能彻底掩埋这段没有叫停却又心照不宣斩断的感情。

她垂下眼,回复:[不要了,你都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