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骨香
夜风拂过偏院，银杏沙沙做响，屋内灯火摇曳，于窗上，倒映出一个高瘦的人影。
闻朝意正巧站在窗外，下意识的闪到门边，想用开着的屋门和外墙形成的夹角，来挡住自己的身形。
奚醉却说：“不用紧张，境为残念所化，其中的人与景皆为虚相，到处乱跑，反而容易落入枯地。”
闻朝意站在与他相隔数尺的地方，瞪着双水灵灵的小鹿眼，小声问：“境中的人，无法发现我们？”
“枉死之人所形成的困境不能，”奚醉说，“至于修道者留下的秘境，则经常设置有关卡或守境灵兽，而堕落者所留的魔境内，便是刀山血海和杀不尽的索命亡魂。”
按理说，修道者自知羽化登仙后，存于凡世中的秘法宝物会被人窃取，故留有防守。
堕落者杀人嗜血入魔，无辜的亡魂死于其手，因被吞噬得支离破碎而无法转世，滔天的怨恨被困在魔境内，不见天日。
而枉死之人所留的残念，不过是对人世的不舍，类似于走马灯或蜃景，被误入其中的人翻看过，也就消散了。
“可是，”闻朝意犹豫道，“困境若对人没有威胁，我们进来之前，迷雾中那些低等邪魔，又是从何而来？”
那些邪魔肉臊子此时依旧堆在偏院外，让人怀疑更远处的迷雾里，是否也全是这些东西。
奚醉大约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笑了一声：“我就是来查这些东西的。”
“啊？”闻朝意茫然。
以对方所透露的信息，结合江湖传闻来看，奚醉少时离家，只身于那吃人的魔界中，待了足有十八载，却能轻易认出奚家的偏院与管事，可见，他应是一直在关注着奚家。
“别误会，没有一直观察，”奚醉似乎能看透闻朝意的想法，语气淡淡的解释说，“只是幼年时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兄长，三年前，被那群老不死的所害，想尽办法，给远在魔界的我，传了封信。”
他如是说着，目光落在屋内那道高瘦的身影上。
闻朝意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发觉屋中斜倚于靠椅里浅眠的男人，眉宇间同奚醉确有几分相似，只是面带病容，身子单薄，气质也更为年长一些。
应该便是奚醉所说的兄长了。
据闻朝意所知，奚家这一代不知为何，夭折了非常多的孩子，最终能活到成年的男孩仅有两名，长子奚醒，次子奚醉。
然奚醉天生异像，早堕入魔界，成了魔君，与奚家断了关系。
而奚醒十二年前在闭关修炼时遭了意外，一身修为与功法尽失，成了废人，如今三十岁都没娶妻生子，怕是那方面也不行了。
加之堂堂魔君奚醉，无论在魔界欲窟还是尘世勾栏，都是出了名的坐怀不乱，冷漠得仿佛没有反应，故江湖谣传，奚家算是绝后了。
闻朝意这般想着，后院墙根处，又忽地多出些新的动静来。
应是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厢房挡着，没法看得仔细，但以他的听力，能听得非常清晰。
最初说话的那个，才刚在茶楼里听到过，正是因出言不逊，被邪魔越空山隔空杀害的奚家管事。
幻相中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嚣张高傲的语气，丝毫未变。
“终于把那个不知死活的狼崽子赶走了，废物大少爷居然还留在厢房里等他，真是不要命，给了你我这么好的机会。”
另一个声音听上去平平无奇，但闻朝意却觉得有点莫名的耳熟。
“别得意，赶紧动手，一会儿那狼崽子回来，发现咱们动了手脚，可就又白费力气了。”
“我说老李，”那管事说道，“你这次给的「香」不太行吧，以前都是四重往上的，这次三重就拿来了，不被发现算咱俩运气好，被发现也是情理之中啊。”
被唤做老李的那人冷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不清楚，问君山最近严查记名弟子失踪一事，上哪儿给你弄四重香的炉子去？”
管事应是了解这事，默了片刻，恶狠狠道：“奚家这俩兄弟，都是做炉子最好的材料，三重香若真能成，也太浪费了。”
“现在的问题是你家大少爷知道的太多，不得不弄死他，还在乎是几重香吗？”老李有点急了，“你家二少爷的确是承住了天底下唯一一罐九重香，然后呢？成了魔君，杀咱俩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情，能去收回第十重吗？”
“九重香？炉子？”闻朝意擡眸看向身旁同样默默听着的奚醉，“他们在说什么？”
奚醉轻叹了一口气：“你应该已经猜到不少了。”
闻朝意没有否认，追问道：“香是什么东西？几重又是什么意思？‘炉子’指的是以活人为炉鼎的意思吗？这些东西，又和问君山有什么关系？”
奚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问：“非得知道吗？你现在，不过是在奉师兄之命探寻邪魔越空山的线索时，误入了困境，奚家内部的腌臜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吧？”这意思，是不肯将初入尘世的小琴修拉进是非之中。
闻朝意很冷静的回答：“我幼年曾见过越空山，他不是那种听到有人骂自己，就会动手杀人的鲁莽屠夫，哪怕杀人炼尸，也经过了周密的计划，修行高的人，堕为邪魔不会失了心智，听到有不相干的人在茶楼里大骂，就夺其性命。”
故而，想要调查关于越空山的线索，以及他的去向，总会查到被他杀害的奚家管事身上。
“但堕为邪魔后，会变得易怒、嗜血、纵欲，”奚醉说，“你很难判断，他是否单纯被大阵给关疯了，想要杀人泄愤。”
闻朝意不是邪魔，没法反驳，小声嘟囔了句：“这话从二爷口中说出来，真没说服力，您可是出了名的，冷静克制，坐怀不乱，比某些门派中的双修者们，洁身自好太多。”
奚醉一字不落的听清了，好笑道：“万一我只是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不行呢？你又没试过。”
“你！”
闻朝意从没被人这么调戏过，瞬间红了脸，那些双修功法，问君山书库中存着不少，男人和男人的方法……他的确也看过。
奚醉见好就收，趁着幻相中管事和老李翻了脸，争执着没营养的陈年旧事之时，简单解释了一下奚家做过的勾当。
“他们所说的香，是由多种丹药炼制而成的膏体，原是修道者用来辅助修行之物，服用后能增进修为，最初还算是个较为正经的东西。”
这一类的丹药花样很多，闻朝意作为没什么天赋的弟子，无缘取得，见当然还是见过的。
故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人嫌修为增进得太慢，悄悄改了一下配方，大约是学艺不精吧，新配方吃死了好几个不知情的同门，为了不被追究责任，此人将同门的尸体剁碎，喂给了低等邪魔，本来是想制造同门死于邪魔之手的假象，却有了意外发现。”
奚醉说到此处顿住话头，等小琴修自己分析。
闻朝意也的确是聪明，推测说：“他发现，低等邪魔的修为大涨？新配方并非无效，而是效果太猛，需要人体作为炉鼎来炼化，对不对？”
“对，”奚醉颔首，“而且新配方很有意思，魂相越干净的人，吃进去炼化得更完美，并且服后死去，尸骨会始终散发着一种很难形容的香味，故称其为骨香，而骨香，可以不断通过合适的炉鼎炼化，提纯。”
也就是说，第一个合适的倒霉鬼被喂下膏体，因承受不住猛烈的药效死去，他的尸骨就成了最初的骨香。
而后，将他的尸骨磨成粉末，给第二个倒霉鬼吃下去，待其炼化而死后，便得到了二重香。
以此类推，重数越高的骨香越纯正，能提升的修为越高，风险也越小。
奚醉叹道：“有传闻，骨香炼至十重，服下便可得道成仙，不知真假。”
“不知真假他们还这么拼命？”闻朝意皱眉，“炼这种香的人，很多吗？是奚家少数仆人与问君山内不入流的弟子勾结？还是背后有极大的势力在支持？”
奚醉看了他一会，才无奈的笑了起来：“你聪明归聪明，但太过单纯。”
闻朝意不解。
奚醉道：“十重香能不能成仙不清楚，但九重香就足以坐稳魔君之位。一个普通管事，能在京城首富这样庞大的家族中，于嫡次子初生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喂下世间唯一一罐九重骨香吗？”
闻朝意心下骇然。
虽然从幻相的对话中，便已听出奚醉幼年入魔，是因其被迫服下唯一的九重香。
但听他本人亲口以平淡的语气，再讲述一遍时，还是忍不住揪心。
无论是从江湖传说，还是相处的短短一两个时辰中，闻朝意都能直觉到，这位魔君，骨子里绝非恶人，更不是什么嗜血纵欲之徒。
奚醉见他不说话了，心中反而有点过意不去，觉得不该这么质问一个年仅十九的单纯仙修。
便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若不介意卷入是非，失了往日安宁，从这边绕过去，看看那个问君山来的老李，是否认识，担任仙门内何种职务，不就有答案了？莫怕，我护着你，不会陷入枯地。”
他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依旧淡淡的，那句“护着你”，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闻朝意却没来由的心跳乱了一拍，咬了咬牙，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朝后院走去。
屋内映出的烛火，足够看清幻相中老李的面容。
闻朝意的确认得，那是他身为问君山四大护法之一的师娘，手底下的一个副将，是他师娘的心腹，也是照顾他长大的杂修。
他喊对方叫，李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