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炉鼎
闻朝意的靠近并未影响幻相,管事与老李依旧喋喋不休的争吵着,屋中奚醒仿佛被下了迷药般,浑然不觉。
大约是多年积下的宿怨找到了借口,扯完一大圈陈芝麻烂谷子后,管事仍不太尽兴,又绕回了之前的话题。
“奚醉能成魔君,那还不是拜你们问君山所赐?若非是问君山逼迫越空山堕道,重创魔界,打伤了当时的魔君,奚醉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能凭一己之力战胜魔族?”
闻朝意心下了然。
他在课上学到过,世间的邪魔分为两种。
第一种生来便是魔族,头上有角,双目如兽,性情残暴,且通常智慧有限,常见于低等邪魔,或是占山为王的魔头。
当然,魔族也不全是蠢货,例如前任魔君便是个活了三百多的天生魔族。
只不过他也和其他魔族同样,残忍嗜杀,纵欲滥交,弄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子孙,将整个魔界都搅得乌烟瘴气。
而第二种邪魔,则如越空山那般,为心术不正的修道者,犯下滔天大罪后,由仙门征讨或天道惩罚,堕落为邪魔。
这一类邪魔通常修为极高,对待欲望和诱惑时能自控,性情或许有少许变化,但思维和所拥有的知识储备不会改变。
故十分难缠,且与天生魔族格格不入。
魔族生性不服管教,唯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才会老实,堕道邪魔亦是看不起魔族,也不愿听其他堕道者驱使。
故千年来,魔界都是一盘散沙,由各方大小势力相互牵制。
所谓的魔君,不过这群乌合之众中修为顶尖者,以暴力方式,向各方势力征讨好处。
直到越空山被问君山征讨,堕为邪魔。
作为傀修一脉大师兄,他对于普通魔族和堕道者而言,强得过分,终是打破了魔界的平衡。
而后,魔界重创,前魔君受伤,越空山被问君山四大长老联手封印,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奚醉,也得以手刃前魔君,坐上了他的位置。
老李被管事喷了个狗血淋头,怒道:“从我们找到最好的炉子,到越空山堕道,中间足足有六年时间!你们即提供不出几个能将香炼至九重的炉子,又找不出奚醉在魔界得踪迹,一家子废物!”
“提供炉子什么时候成了奚家的事情?!这些年奚家夭折的孩子少吗?!”
虽说幻相里的唾沫星子不会真的溅到身上,但闻朝意还是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李师叔向来是位性情温和的老好人,对谁都笑眯眯的,从不与人争论。
现在看来,恐怕是担心仙门中有人发现他与奚家的勾当,才装成了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如是想着,背脊却撞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奚醉的声音就在耳边:“别再退了,后面快成为枯地了。”
闻朝意惊了一下,没敢动弹,身子绷得很紧:“哦,好,好的。”
奚醉丝毫没有要占便宜的意思,见他不再后退,便松开手,绕到离幻相更近的地方。
“这个境要结束了。”
“啊?”
闻朝意诧异,然而面前原本争吵的两个身影,却骤的于夜色中淡了下去,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他不禁想要知道:“既然境是奚家管事的一小段记忆,这段争吵应是真实发生在某年某月的,所以争吵之后呢?奚大少爷有没有被三重香所害?李师叔究竟是私通奚家,还是代表问君山中某一部分人来的?”
奚醉倒是不着急,饶有兴趣的问:“为什么你喊我兄长叫奚大少爷,喊我却是二爷?”
闻朝意的表情卡了一下,干巴巴的问:“那我喊您二少爷?”
小琴修呆住的样子也很可爱,奚醉没再逗他,认真解释说:“兄长没事,他当时是装睡,贴身暗卫,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狼崽子’,也是兄长故意支开的。”
“他知道这两人要害自己,还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闻朝意问。
“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兄长想拿到骨香的配方,就不得不以身试险,”奚醉说,“可惜,这两人争执过后,老李负气而走,管事纠结再三,还是没舍得给‘好炉子’用三重香。”
闻朝意想问“你是如何知道的”,又想到奚醉和其兄长关系颇好,奚醒要进行这么危险的计划,大抵和弟弟商量过。
于是换了个问题:“他要骨香的配方做什么?”
“不是他要,是我想要,虽然尚不知骨香有没有可能被其它丹药中合,但总得先拿到配方,了解它究竟是由哪些丹药组成,再研究应对的方法。”
闻朝意好奇:“二爷还懂炼丹之法?”“不懂,”奚醉实话实说,“但魔界能人众多,好处到位,总人有愿意办事的。”
幻相彻底散去,连带着偏院、厢房,以及厢房中那斗烛火,一同消失殆尽。
夜色幽暗,风很凉,四周水汽浓重,迷雾压了过来,却在快要碰到奚醉时,忽地退去,仿佛隐藏于雾中的低等邪魔,在忌惮他。
闻朝意不得不往奚醉身边靠了几步,他原以为残念中的幻相结束,境便会随之消失,如今看来,恐怕还要再与迷雾缠斗一番。
奚醉却并不急于离开,反而仗着迷雾不敢上前,继续道:“我进来这个境中,是希望能从管事的残念里,找到一点有关配方,或是奚家将香藏于何处的线索,可惜,看了段没营养的骂架。”
他明显是有意将这些事情告知闻朝意,故而闻朝意也没和他客气,问道:“你这么肯定管事枉死后,一定会留下残念?不是说境的形成十分罕见吗?”
“理论上是如此,”奚醉说,“但不知为何,长时间接触骨香的人,留下残念的可能性,要比常人高出非常多。”
他对境中规则如此熟悉,完全是因为三年来,几乎没日没夜的在追寻着骨香线索。
他想弄清楚导致自己成魔的九重骨香,究竟有没有解法,想保护自己的兄长不被奸人所害,也想让那些以活人为炉鼎的恶徒,付出代价。
魔界中人看重利益,就如奚醉所说,只要好处到位,总有愿意办事的人。
闻朝意虽单纯,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试探道:“二爷屡次护我,又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知于我,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奚醉有点意外,没有否认,而是像之前那般,跳跃性很强的换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听蔺泠唤你璞璞,是你的表字吗?”
闻朝意一愣,下意识解释说:“是乳名,我刚满十九,尚未及冠,未有表字。”
说罢他方觉不对劲,与奚醉在茶楼中相逢时,蔺泠并不在身边,自然也未唤过他,等到师兄回来时,奚醉分明已离开茶楼,不知去向。
想听到蔺泠唤他璞璞,要么奚醉离开后并未走远,要么……
“别猜了,我的确一路尾随你们,四日有余,”奚醉毫不心虚的坦白,“乳名就罢了,太亲昵了,不合适。”
要知道,从闻朝意走出山门到现在,也才不到五日。
以及,什么叫乳名太亲昵了不合适?闻朝意心说,璞璞要是表字,他就改口了?难道喊表字不亲昵吗?
他试探着问:“二爷跟着我们干嘛?我们这队人中,有人与骨香有关?”
“那倒没有,不过,”奚醉反问,“你既生来开天眼,有没有对着铜镜,看过自己的魂相?”
“看过啊,”闻朝意不明所以,“我的魂相有什么问题吗?”
奚醉眯了一下眼:“你的魂相比所有人都亮都干净,耀眼得像颗夜明珠。”
“亮不是因为我年纪小吗?师叔说……”
说到此处,闻朝意突然顿住了话头。
师叔说越小的孩子,魂识越干净透亮很正常,但告诉他这话的,是方才幻相里的那位李师叔。
奚醉看出来他想明白了,继续道:“重数越高的骨香,需要越干净的魂相做炉子,五重往上便是极为难得,所以发现好炉子时,他们从不舍得乱用,你的魂相,是我所见过的魂相里最干净耀眼的,或许比我幼年时,还要亮。”
傀儡秘法中有一条,修此术者,需感官敏锐,内心坚定,魂相清透,否则,易被所操控之傀儡反噬。
闻朝意以傀修天赋极佳被选为问君山门内弟子,因变故舍弃秘法,转修琴术,学得稀烂,却从未被降级,始终占着门内弟子的名额。
原以为是因师父早逝,师娘为门内护法,不降级,完全是仙修也讲人情世故。
但幻相中,李师叔说“从找到最好的炉子,到越空山堕道,中间足有六年”。
越空山堕道那年,正巧是闻朝意于襁褓中被捡回仙门的第六年。
“原来,他们说的,是我?”
原来李师叔对他照顾有佳,只是为了,看好世间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炉子。
师娘知道吗?掌门知道吗?长老知道吗?
蔺师兄他们知道吗?其他与自己笑过闹过一同修习过的弟子们知道吗?
他该相信仙门,还是相信刚认识几个时辰的魔君?
夜色逐渐散去,雾却更浓了,水汽沾在衣袖间,闻朝意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