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云吞面
闻朝意与红毛无言对视了片刻,那小子才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
“哦对,尊上嘱咐过,房间里若是只有您一人,我需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才能进来。”
说罢,也不等闻朝意回应,便重新拾起了地上的竹筐,走出客房,关好房门,一本正经又郑重其事地敲了两声:“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闻朝意:“……请进?”
对方的修为不高,且没有特地隐瞒身份,即便闻朝意不开天眼,也能看得出这是个年纪不大的邪魔。
但红毛毫无恶意,身上也感觉不到因果罪孽,又是奚醉的下属,没理由拒之门外。
只不过,这小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傻。
红毛再次推门进来,力道小了不少,心虚道:“刚刚的事情,您能不能就当没发生过,别告诉尊上。”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闻朝意心道,自己和奚醉又不是很熟,没理由在人家的地盘上瞎告状吧。
但他有一点好奇:“二爷对下属很严苛吗?”
“那倒也没有,”红毛还挺向着奚醉,认真解释说,“主要是因为我头一次入尘世,还挺喜欢这里的,若是不小心捅了什么娄子,尊上下次准不再带上我了。”
邪魔信奉强者为尊的理念,故而奚醉的追随者众多,能被他带在身边的,自然是十分忠诚的亲信。
闻朝意很友善地笑了笑:“我不和他说,你要进来坐会儿吗?他大抵还需片刻才会回来。”
不得不说,小师弟笑起来时的亲和力,在整个问君山都是出了名的。
红毛仿佛被那双人畜无害的小鹿眼迷了心智,傻兮兮地进了客房,在闻朝意身旁坐下,道:“我没有像样的名字,您叫我初九就行,尊上把我从欲窟里买出去的那天,正好是尘世的正月初九。”
欲窟乃是魔界里很出名的一处地界,闻朝意在仙门中学到过,大致上与尘世中的风月场所相似,但更为开放,不受人间律法与道德的约束。
故而奇怪道:“他去欲窟里买人?”
那会是个买下属的好地方吗?
“原本似乎并不是去买人的,”红名回忆道,“具体记不太清了,彼时我才十来岁,尊上也还没能手刃上一代暴君,那会儿他也才十七八岁吧,也许是打算去欲窟开个昏?长长见识?好巧不巧撞见犯了错差点被管事打死的我,就顺便……”
他话还没说完,虚掩着的客房外便传来了一声轻咳:“谁许你进屋的?”
红毛吓得一激灵,麻溜从椅子上滚下来,语气狗腿得令人发指:“尊上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备齐了,我征得您客人的允许才进的屋,没有和人家说过您半句坏话,真的!”
“去欲窟开昏?长见识?”奚醉推门进来,冷着脸色问,“这是什么好话吗?”
“这是什么坏话吗?”红毛非常无辜,“封哥说,魔印是男人的勋章。”
奚醉无语了一下,走进客房门,指了指门外:“东西放下,人滚,去隔壁接替封恭的活,让他两刻钟后来我这儿。”
“哦……”红名恋恋不舍地对闻朝意颔了一下首,麻溜滚了出去。
奚醉重新掩上门,将手中打包好的吃食,放到闻朝意面前的桌上。
才像是随口提起般,并不在意地说道:“买初九那次,是我头一回去欲窟,追着前任魔君行踪去的,彼时他已被越空山重伤,心知不敌,四处躲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并无开荤的念头。”
他说得随意,闻朝意也只在打开食盒的过程中顺便一听,原本不打算追问。
但朱红的食盒打开,里面的云吞面热气腾腾,是闻朝意入尘世的这几天里和师兄夸赞过最多的美食,配的两道小菜亦是他所喜欢的。
要说奚醉是随手买来,概率实在太小。
闻朝意揭开盒盖的手一顿,心跳莫名乱了一拍,表面上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犹豫着试探道:“二爷到如今都没有这样的念头,是像世人猜测的那般,担心动情会失控发狂,杀了无辜之人吗?”
“不是,”奚醉回答得非常干脆,“单纯只是以前没遇到喜欢的。”
他将“以前”二字说得极轻极快,闻朝意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反应过来,只点了点头,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整晚加一上午都没吃过东西,小仙修也着实是饿惨了,将面和小菜迅速吃得一干二净不说,还喝尽了面汤。
擦干净嘴角,收拾好桌子,才又问道:“你让初九按照贺衔云残念中的配方,去准备了相同的丹药?”
“嗯,”奚醉轻点了一下头,“总得先做一份出来看看,才能知道配方是否正确,与如今奚家所制成的,又有哪些不同。魔界资源贫瘠,许多丹药和药材,只能在尘世买到。”听上去无需闻朝意再操心,他想了想,道:“我能问几个有关那个境的问题吗?”
奚醉对他十分慷慨:“随便问。”
闻朝意选择了最想知道的:“我在魔境密室的金丝楠木棺内侧,看到了一小部分傀儡秘法中的内容,为何贺衔云的残念中,会有秘法的存在?”
“相传青宿上仙性子随意,后世眼中的秘法,或许仅是他闲暇时写下的几页手记罢,藏于两三百年前的青宿观中,不算奇怪。”
奚醉说:“或许贺衔云正是持有部分手记,才能自称是他的弟子,修炼至接近半仙,遇主动示好的邪魔,亦不单单是为了得到他的修为。”
这天下修为不低又十分好色的修道者,不算少见。
邪魔非得在那一个道观里吊死,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里面藏着宝贝。
奚醉清楚闻朝意想问什么,直言道:“我已派人按照境中景色,尝试着寻找那座道观,但这么多年过去,是否还存在,很难定论,不过棺中指诀我同样也看到了,已默背于心,你若有不确定的地方,可以问我。”
闻朝意在心中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疏漏与不确定,便问了下一个问题。
“我下去密室后,你们看到了贺衔云留下的残念幻相?”
奚醉回答说:“很长的幻相,前段是他与邪魔云雨的过程,后段是他发现邪魔背叛了自己。有关制香和谋害师兄弟的内容很少,整段幻相中大约七成都是无聊的春宫戏,你没看到也挺好的。”
闻朝意诧异:“他残念中最放不下的,竟是那邪魔?”
“貌似是这样,”奚醉无奈道,“世人说他为情所困,倒也不完全假。”
闻朝意不好评论贺衔云究竟是痴情还是疯魔,只得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与境无关,是关于我自己的。”
奚醉垂眸看他,目光柔和:“你问。”
闻朝意却并未与他对视,盯着整理好的空食盒,轻声道:“二爷觉得,我这个炉鼎,还该回仙门中去吗?”
奚醉愣了一下:“你不喜欢问君山?”
“说不上讨厌,在知道骨香之前,我虽与师娘关系不好,但也将仙门当作自己的家,”闻朝意实话实说,“我是个孤儿,在襁褓被师父捡回仙门,没过过尘世中的生活。”
十九年人生中,他所学到的,仅有如何炼气修行,如何画符鸣琴。
至于吃饭睡觉,杂物衣裳,都由仙门中各师叔安排。
不会烧火做饭,不会采买所需,不清楚尘世中五谷杂粮柴米油盐的价格,也没有赚到钱买它们的能力。
他从未被允许离开仙门半步,若非师娘外出,蔺泠师兄将他带入尘世中长长见识,他恐怕还是仙门中那个,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知道的花瓶。
转念想想,仙门中的某些人,是否又正是故意将他养成花瓶,好使得上好的炉鼎没有能力离开仙门的呢?
奚醉沉默了片刻。
他许是心疼了,想抱一下小仙修,却又碍于二人的身份,只理性分析说:“你若是就这么跑了,你那位李师叔,硬编也得编出个莫须有的罪名,强行将你逮回仙门关起来。”
好不容易养大的炉鼎,岂有放跑的道理?
更何况,以闻朝意特殊的体质,流落尘世或远走魔界,就算对骨香毫不知情的人,也可能会强行掠走他,关起来当双修的炉鼎。
奚醉不可能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护在他身边,在拥有自保能力之前,也许装着糊涂留在仙门或几位师兄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听幻相中李师叔的意思,他们短期内没可能练出第二罐九重骨香。
“可我得怎么回去?”闻朝意问,“怎么和师兄们解释自己今早不在奚府?解释魂相有使用过秘术的痕迹?”
“很简单,你就说蔺泠给你们介绍的池兄,在接头前就被魔君奚醉掉了包。魔君借此之便,潜入奚府,是为了掳走大少爷奚醒,见你生得好看,顺手也抓了回去,意欲轻薄。”
奚醉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依旧很淡,仿佛打算替闻朝意背所有锅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你拼死抵抗,情急之下使出幼时习过的半招秘术,未能伤及魔君,却引对方愣神一瞬,得此机会脱身。其余的,关于魔君为何不追,秋伯是谁杀的,大少爷去了哪里,你一概不知。”
“你……”闻朝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并不是因为对方说出“意欲轻薄”而感到冒犯生气,“你带我出奚府时,便想好了说辞?”
“是,”奚醉承认得很干脆,“如果你同意,且不介意,我能做得再真一点,给你稍微留下一点轻薄未遂的痕迹,以及能验出魔君身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