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花轿
与此同时,境中村落内,两道高挑身影,紧跟在一个纸人的身后。
像是笃定纸人不会对他们的谈话有所反应一般,二人全然没有低声耳语的打算,交谈得十分自如。
“头一次扮演别人的长辈,挺新奇的,”非衣嘴角噙着笑,仿佛饶有兴趣,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冰冷,“只是此境中的回忆,为何会开始于留境者身死之后?”
孤鹰并肩走在他身侧,看上去不太擅长与非衣这类邪魔交谈,但也并不厌恶对方。
他沉吟了片刻,问:“倘若真能寻得扶摇玉露的秘方,先生有几成把握将其复刻出来?”
非衣不答反问:“你对魔君殿下,如此忠心?”
二人皆不傻,心中都明白奚醉为何想得到灵药,故而孤鹰答曰:“我的性命,是他从前任魔君手中救下的。”
“前任魔君弑杀,众邪魔有目共睹,”非衣道,“但我偶然听人说起,如今这位魔君殿下,难以克制的,同样也是杀念?”
孤鹰并不替奚醉辩解,只实话实说道:“尊上有好几年都未曾入过魔了,上次发狂杀人,是有一队不长眼的邪魔,趁他不在,杀进魔殿中绑了初九作为要挟;上上次,则是与前任魔君缠斗了一千多式,因年纪尚小,而落于下风之时。”
“你的意思是,他只有在受到威胁,或被逼至绝路时,才会入魔杀人,且所杀的,也并非无辜之辈?”非衣问。
“至少我追随尊上之后,所见的两次是如此,”孤鹰道,“我私以为,比起入魔,他的发狂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但他并不喜欢这种保护,”非衣笑说,“他究竟是不喜欢当邪魔,还是不喜欢入魔后清醒过来,看到自己满手染着鲜血,却全然记不起杀了多少人?”
孤鹰认真想了想:“两者都有吧,比起魔君,尊上他恐怕更想做个江湖游侠,或者干脆当个凡俗也不错,至少能爱自己想爱的人,不用担心对方因自己而受到威胁。”
非衣轻挑了一下眉:“这究竟是他希望的,还是你自己所希望的?孤鹰大人,我听说你身为邪魔,却不近女色,与封恭等人格格不入啊。”
孤鹰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揶揄,也很低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兴趣罢了,不是为谁守着身,倒是先生你,长了我十来岁,不也孤身一人?”
“我吗?”
非衣极低地问了一句,几乎淹没于风声中,没了下文。
夜晚的村落中不算萧条,也没多热闹,仅有远处两重全然不同的唢呐声,奏个不停。
他看着引路纸人手中拿着的东西,突然叹了口气。
非衣虽只是裴家旁系,家中却也算富裕。
父母皆精通医与毒,也知晓扶摇玉露的秘方,他和同胞姊姐年纪虽小,却天生聪慧,记事得极早。
许是因为父母常年接触草药的缘故,他自幼体质特殊,不惧含有微毒的药物。
故而裴家灭门时,躲过一劫的非衣,被母亲藏于芦苇荡中,正巧邪魔毒老路过,一眼看中了其耐毒体质,当即掳走至魔界用作试毒试药。
那老东西不是对男人没兴趣,而是非衣长至十多岁时,体内流淌着的一切体液,对于他人而言皆是剧毒。
修为再高的人碰上,也会难受一阵子。
因而,也无法同他人亲近,毒杀了老东西之后,非衣便始终孤身一人。
他不算是邪魔,只不过是邪魔捡回来盛毒的一个器皿。
他也想得到扶摇玉露的秘方,想知道自己家族中失传的灵药,究竟能不能解这一身的毒。
所以才应了奚醉的邀约。
只不过,境中的情形看起来十分诡异,不但开始于留境者身死之后,还设有古怪的关卡,让他和孤鹰去扮演秀才的长辈,跟着引路纸人,横跨半个村子去替秀才接新娘。
也不知这秀才和新娘,究竟是留于境中的残魂,还是……
“好了,我们到了,”纸人尖锐刺耳的声音打断了非衣的思路,“新娘子就在这院中的轿子里,你们拿着聘礼,等待新郎官到场,一同进入接人。”
它说罢便欲离开,非衣作死拦住,问:“你不进去吗?”
纸人剪成窟窿的“双眼”眯了一下,那意思它似乎应该进去,但过于惧怕院里的那位,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
好巧不巧,路的另一头,闻朝意和初九也跟着纸人快步走了过来。
四人远远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略微松了一口气。
孤鹰性子稳重,清楚奚醉十分看重闻朝意,也知道小仙修初入尘世,头一次见这类带关卡的境。
怕其乱说乱问,赶忙道:“大外甥,你父母突然身体不适,托我与你舅妈来陪你接亲。”
非衣:“……”纸人并未明确安排他俩谁是舅舅,谁是舅妈,嘴慢一步,他就成了
闻朝意也惊讶地张了张嘴,但还是顺着孤鹰的意思艰难道:“好,有劳舅舅舅妈了。”
三个引路的纸人像是相互认识,也都不想进入院子。
见他们认了亲,其中一个说:“红团花和聘礼拿好,接了新娘,记得务必绕着村子转一转,问问村民的意见。”
哪来的村民啊?闻朝意心道,这一路自村口走来,除了纸人,一个鬼影都没看见。
他没敢问出口,作为老江湖的非衣主动试探道:“新娘子可以下轿子吗?”
“不可以,新娘子脚不能沾地,不能掀盖头,不能讲话。”
“新娘子不露面,怎么问村民的意见?”非衣挑刺道,“再者,不掀盖头不出声,咱们怎么知道是不是大外甥的相好?万一是有人看咱家富裕,假扮的,或者回家一看,是个男人,可怎么办?”
初九的关注重点很奇怪:“男不男人不重要,重点是万一新娘子是个丑八怪可怎么办?”
这二傻子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也没来得及仔细想想,其他人都在这里,他家尊上去了哪?
纸人还欲说些什么,院内忽地传来了一阵指节敲击轿身的轻响,连续了二十来下,像是带着某种规律的暗语。
初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是吓得,孤鹰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已经迅速猜到答案的非衣,和早就收到暗示得闻朝意,则是一同看向了引路的纸人。
三个纸人好似害怕里面那位会突然杀出来,将它们通通烧成灰烬,赶忙妥协道:“理论上接亲时新娘不能沾地,但你们情况特殊,只要能问完村民意见,决定是否拜堂成亲即可。”
话音未落,路口便吹来一阵妖风,兜起三个纸人,绕开了非衣的阻拦,逃命似的不见了踪影。
初九也想跟着一起逃走,被孤鹰拎住,无奈道:“你跑什么?”
“我我我我我……他他他他他……”初九欲哭无泪,“会这套暗语的统共不超过十个,院里那位新娘子,是尊上扮的吧。”
“他暗语说的是什么?”闻朝意好奇。
“不如你自己去问,”非衣做了个请的手势,“新娘子在里面等你呢,那轿子看模样是专门用于冥婚的,里面的人恐怕没法说话,或者即便说了什么,外面也听不见,需新郎官先把人接出来。”
闻朝意被他说得红了脸,但想到奚醉独自被关在如此狭小的地方多时,应会十分难受,便赶忙跑进了院子。
院内很大,比起村中其它建筑,稍显破败,像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废弃了,才被秀才的家人借来,短暂停放桃娘的尸骨用。
花轿倒是崭新明艳,闻朝意分不出其是否专用于冥婚,只看到轿子四周明显有焚烧过的痕迹,灰黑的纸烬散落了满地,皆为红莲纹,明显是奚醉所为。
难怪那三个纸人不敢再进院中,闻朝意心想。
也许一开始,境中的纸人不止三个,毕竟除了负责引路的外,应该还有用来擡轿子的才对。
这般推测着,他上前躬身挑开了轿帘。
轿中男人一袭正红婚服,倒是好好的礼衣,而非长裙披帛。
盖头更是被舍弃一旁,束发也自行解开披散下来,慵懒随性,配上眉间点着的红莲花钿,丝毫不显阴柔妩媚,却比闻朝意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惊艳。
他呼吸滞了一瞬,红着脸低声喊了句:“……二爷。”
奚醉在此等待许久,轿中空间对他而言又小又矮,挤得着实难受。
但看到闻朝意时,仍是笑了一下,以唇语回复说:“手给我。”
闻朝意立刻明白,对方在轿内无法出声,便赶忙伸手,将奚醉拉了出来。
谁知奚醉出了花轿,站直身子,略微活动筋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礼衣。
“你……”闻朝意欲言又止,他其实想说,魔君大人这副打扮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他有点顶不住。
但看了片刻后,他傻眼了,婚服底下并非是里衣,而是奚醉穿入境中的那身白衣。
“你在期待什么?”奚醉有意逗他。
“我……”闻朝意感觉自己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随口找了个话题,“你刚刚敲的那段暗语是什么意思?”
“初九说新娘子是个丑八怪可怎么办,”奚醉很认真地回答道,“我说‘包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