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剑鞘
这段回忆结束得十分突然,不容闻朝意与奚醉多想,新的画面便出现在了眼前。
雨夜,雷鸣不绝,忽有闪电划破黑暗,惨白的映照出,停于村口草棚中的灵柩与哭倒于灵柩旁,悲切的众人。
最先出声的是那个矮儿子,仍旧一副伴读打扮,怀中却抱着一柄长剑。
闻朝意认真观察着剑鞘,发现那正是方才所触摸的,镶有七星玉石的那柄。
“公子,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呜呜呜呜呜,我该如何去告知桃娘?!”
“小柳的修为在村中小辈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会分辨不出食物中掺了砒霜?”一位村民抹着眼泪质疑道,“就算分辨不出,也不可能这么快毒发身亡!”
闻言便有人嚷道:“陈家!陈家呢?验尸!”
立刻有郎中模样的青年自人群中跑了出来,二话不说,检验起了灵柩中尸身的情况。
半晌,摇头道:“表面上看的确是死于砒霜,但夏季炎热,腐烂严重,难以明辨。”
借着闪电带来的光线,无法参与其中的闻朝意朝灵柩里望了一眼。
原本一表人才的柳公子,此时静躺于棺中。
周身皮肤已黑紫腐烂,被血与溃物浸满的衣服下方,不住有蠕虫蠕动,裸露的手背处已显森森白骨,容貌特征再难以辨别。
看样子,遇害时间应是在十多天前。
人群中有不解者道:“为何如今才送回村中?”
“我们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回答此问的中年人,与柳公子长得有几分相似。
催泪道:“他十三天前说进城有事,之后便没了音讯,我和他娘以为,他是没寻到小桃姑娘,心情不好,才在城中多留了几日,没找到……”
说至此处,中年人泣不成声。
他身旁那位干练精明的中年女人接话道:“我们问了他遇害时所住的那家客栈,店老板说,官府当天就来了人,不知为何,今日才通知我们去领。”
“官府……官府的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颤声道,“他们不会是发现村子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中年人安慰说,“若是发现了村子,我和他娘又如何活着回来?”
“但愿如此罢。”
众村民又哭作了一团,不知是在哭柳公子英年早逝,还是从其遇害上,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良久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哑着嗓子,低声问了句:“小柳是去找那个女人时遇害的,会不会是和那个女人有关?”
哭声静了一瞬,变作克制的抽泣。
验尸的陈家青年犹豫道:“那个女人,我在城中遇见过几次,和柳哥带回村中时的落落大方全然不同,坐在一个白发老头怀里,相当亲昵,我感觉,她心里根本没有柳哥。”
“那老头我知道,公子和我讲过,是个厉害的修道者,桃娘接近他,是想从其手中得到完整的役纸之法,让裴家术法不要彻底失传,”抱着剑的矮个子愤愤不平道,“桃娘若不是倾心于公子,会亲手打制剑鞘赠于公子,做定情信物吗?”
“亲手打制?”最先质疑小桃的人嗤笑说,“将柳哥的本命玉石,镶嵌在原有的剑鞘上,就叫亲手打制了?要我说,那七星说不准是个歪门邪道的迷魂阵,迷得你们柳家上下,都为她神魂颠倒。”
“怎么说话呢?你是肖家的?有没有大人出来管管?”一泼辣女子直接开骂,“逝者面前,岂是你说风凉话的地方?”
“就是,人家桃娘替咱们找回引魂之术时,你不感谢,现在反倒说起了坏话?”
“人家还给了咱们不少官府情报呢……”
“谁要她那情报啊,不知真假的东西……”
“拘魂是禁术,要招天谴的……”
人群在灵柩前再次争执起来,雨越下越大,风呼啸着,两侧悬挂的引魂灯飘摇晦暗。
接连不断的惊雷声里,方才问话的老人家用拐杖敲击了几下地面:“都别吵了,先将柳家小儿葬了,旁的,再慢慢商议。”
老人的话颇有几分重量,面红耳赤的众人终是住了口,虽互相无法说服,却也纷纷为葬礼做起了准备。
矮个子缩回灵柩前,问中年人:“老爷,葬礼咱们要不要通知桃娘?”
中年人犹豫了片刻:“让阿盖去吧,和他说小桃姑娘性子急,让他说得委婉一点,别太直接。”矮个子怀中那把长剑,在靠近灵柩时发出了低鸣与震颤,仿佛也在哀悼着自己的主人。
雷声渐远,骤雨未歇,眼前的景象愈渐昏暗。
闻朝意知道,这段回忆已然结束。
借此间隙,他轻声唤道:“二爷?”
许久不曾出声的奚醉立刻答曰:“我在。”
闻朝意问:“二爷觉得,柳公子中毒,会是谁下的手?官府中的某人、奚家、还是问君山琴修长老?”
“官府或者奚家,我倾向于官府,”奚醉说,“若是那琴修长老出手,就不至于用下毒这么容易识破的手段,不过他或许也有参与,比如私下给官府中某人一张迷魂符,让柳公子乖乖吃下掺着砒霜的食物。”
“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剑修,值得官府和长老联手?”闻朝意不解道,“难不成,是他们查得太深,暴露了踪迹,又或者,这三方势力中,谁有通天手段,知晓了这个隐藏于城外阵中的村落?”
奚醉道:“换个思路,小桃的身份绝无可能见过仙门长老,应该也不会想到,愿意出手救一个风尘女子的,会是这么个大人物。”
闻朝意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所谓的歹人,是长老自导自演,他是先察觉小桃可疑,才故意以此接近其,扮成老不正经的好色修道者,并暗示对方,自己懂得许多对方所需要的术法,在给足小桃好处,使她放下戒备后,套出了有关柳公子和村落的秘密。”
“嗯,我也是这么猜想的,”奚醉轻笑了一声,“不过好色应也不全然是假扮,我觉得他似乎乐在其中。”
闻朝意认真回忆了一番,发觉自己除了知道此人为问君山的琴修长老外,对其性格喜好,一无所知。
只是,如若这么厉害的人,都与奚家有所勾结,问君山琴修这一脉,还有多少人彻底干净?
恐怕只剩下蔺泠带下山的这十来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小辈,还没来得及参与其中罢。
闻朝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黑暗即将散去,才问道:“二爷若是真和他正面交手,有几分胜算?”
“如果他偷袭我那一招,用上了八成功力,那大约是三七开,他三,我七。”
奚醉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与讨论线索是无异,又平静又认真,丝毫不显疏狂。
仿佛假设中的对手并非仙门长老,世间所有琴修中数一数二的强者,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惹事邪魔。
闻朝意的心跳却没来由的乱了好几拍,好在是魂相离体的状态,对方并不能发觉。
他想,有如此自信而强大的魔君大人护着,自己该怎么“问心无愧”?
***
这应封存于鞘身的回忆里,最后的一幕。
入眼的画面十分模糊,声音也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了,难以感受真切。
远处有唢呐声,一哀一喜,与境中所闻很是相似。
少年在听着乐曲唉声叹气道:“我怎会这么笨,弄坏了表哥唯一一件遗物?”
“公子也不是有意的,不过不能去参加也挺好的,我就不想去。”
这二人的声音闻朝意都认识,少年是他们在境中遇到的那个,而宽慰他的,则是原本跟在柳公子身旁的矮个子。
“别喊我公子,叫我阿盖就行,”少年问道,“你之前不是挺喜欢桃娘的,干嘛不想去?”
“我以前是觉得她性子率真,知恩图报,虽是风尘女子,却并不势利,又与我家公子两心相悦,”矮个儿叹了口气,“但公子走后,她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偏执了。”
自称阿盖的少年嘀咕说:“偏执,我看她是疯了,之前百般献媚,只为了缠住那老头,现在竟想要遁回村中同表哥结冥婚,不惜拘了表哥的魂,又以禁术伪装作染病离世,让姑父姑母去青楼赎她的尸骨,不懂她究竟想干嘛。”
“谁知道呢,”矮个子耸了耸肩,“或许我家公子走了,她才幡然醒悟自己爱的人究竟是谁,一脚踹开了那个老头罢,行了,我该走了,你乖乖待在家中,别再惹事了。”
矮个子说罢出了门,阿盖见他走远,迅速将存放剑鞘的匣子合上锁好,也翻院墙出了门去。
嘴上还念叨着:“好不容易攒了笔小钱,正好今日村门大开,出去寻点法子弥补一下过失。”
这之后,四下便再没了动静。
闻朝意等了好半天,回忆里都没再出现任何变化,疑惑道:“这是怎么了?结束了?为何不放我们回去?”
奚醉想说不知道,他也是头一次在魂相离体的情况下,与境中观看他人留下的回忆。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的唢呐声突然停歇,换作金戈铁马般的铮铮琴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