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老者
黑暗蔓延又散去，霜白已无处可寻，闻朝意知道，他与奚醉将看到封存于鞘中的下一段回忆。
应是京城中的某夜，喧嚣不绝，琴鸣伴着谈笑，烟花映着皎月，推杯换盏间，便有肥头大耳者揽着姑娘，进了暗香弥散的房间。
“这是……”初入尘世的闻朝意略有些犹豫，他只在师兄们的描述中，听到过这样的场面。
“青楼，应是京城里最大的那家，也正是小桃被卖去的地方，”奚醉说，“里面的姑娘并不都卖身，客人来此也并不都为风月之事，据我所知，不少官员闲暇时，都会来此听曲品茶。”
闻朝意想也没想，接了句：“二爷去过？”
奚醉一愣，轻笑出声：“小桃的事我是让孤鹰去查的，不过这家青楼你应该也曾路过，名曰照月楼，位于梅巷西侧不远处，孤鹰说，若立于屋脊上，应能鸟瞰整个梅巷。”
照月楼，闻朝意的确途经过，只是从院外观，此中恢宏雅致，看不出任何奢靡之相，比起青楼，更像是座招待达官贵人的酒楼。
眼下，约是三十多年前的照月楼，其繁华盛况，与如今相差无几。
闻朝意的视线，随着回忆里的视角，一路向上至三楼的某个雅间中。
房内无旁人，唯有一男一女，端坐桌案前，神情严肃，应是借此场所来谈正事。
这二人闻朝意都曾见过，男子是方才那位打铁的柳公子，女子则是琴姬打扮的小桃。
“我是不会和你走的，”小桃冷漠道，“我留于青楼中，有我自己的目的。”
柳公子表面上斯文客气，说出口的却是：“姑娘，你应该清楚，在下若非要买你走，无需你同意。”
小桃明显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顿了一下，才坦白道：“我的确曾是裴家侍女，但裴家灭门的缘由，以及有关灵药的线索，我这个做下人的又如何会知晓？公子，请回吧。”
“在下设法接近你，不惜重金，并非为了从你口中得知灵药配方，”柳公子换了个温和些的口吻道，“和你同样，在下只不过是想在自保之余，尽可能查出一些真相，就比方说，奚家杀了那么多人，为何官府始终认定都是邪魔所为，到底是什么人，在护着奚家。”
他如是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看向紧闭着的雅间房门。
门边角落里放着几块不起眼的石子，门外则有客人和姑娘络绎不绝地经过，浑然不知房中在密谋着什么。
阵石，闻朝意心道，这个柳公子年纪轻轻，修为高，术法佳，就连威逼利诱也是一把好手。
三两句话，就将小桃甘愿留于青楼中，是为了接近达官贵人，以便暗中调查究竟何人在包庇奚家的心思和目的，说得一清二楚。
小桃听罢果真犹豫了，皱眉道：“你装作普通秀才，是想通过金榜题名的方式，混入官府中调查？那又何必找上我？”
“考学着实太慢了，在下也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柳公子摇头道，“姑娘若是愿意合作，在下也不强求带姑娘离开青楼，反而会为姑娘提供一些便利。”
小桃狐疑：“你能提供什么？”
柳公子心知对方这是可以商量的意思，笑说：“能提供令姑娘出入青楼的机会，据在下所知，依照青楼中的规矩，若无客人愿意出高价买姑娘出局，你们是无法离开照月楼半步的。”
此般条件足以令小桃心动，她虽自愿留于青楼，但青楼规矩繁多，想暗中调查，阻碍重重。
若有人接应，甚至愿意出钱，当然能方便许多。
她问：“你想要什么？”
“简单，”柳公子说，“姑娘将调查到的线索，告知在下即可。”
小桃并未直接说行与不行，问道：“你调查奚家与官府勾结的目的是什么？”
柳公子不答反问：“姑娘的目的是什么？”
小桃望着角落中的阵石静了片刻，突然端起案上酒樽，一饮而尽。
“我家并非修道世家，但父母皆为杂修，不为羽化登仙，只求修身养性。怎想被奚家看上，抓去做了炉鼎，我是被裴家救下，甘愿留于裴家照顾少爷和小姐的，可裴家却因调查我父母的死，而卷入骨香之事中，才惨遭灭门……”
说至此处，她泣不成声，呜咽着，又为自己倒了杯新酒。
这段回忆也到此戛然而止，闻朝意在再次到来的黑暗中眨了眨眼。
他问道：“小桃不顾一切地想要调查裴家的灭门惨案，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悲剧是由她带来的？”
“恐怕是的，”奚醉叹了口气，“换作是我，也很难接受恩人满门因我而死，最在乎的小姐被歹人留在最危险的地方，生死未卜，也无法相见。”
闻朝意懂了他的意思，哪怕只是为了离开青楼去见裴秋水一眼，小桃也会同意与柳公子合作。
只是，这看上去像是才子佳人的悲情故事，最初竟是开始于单纯的合作关系。
***回忆的第三幕令闻朝意有些熟悉，为梅巷巷尾的一角，离奚醉带他去的那家茶楼很近，只是回忆中茶楼位置，是一片空地。
“这应该是在二十七年至二十五年前所发生的。”奚醉突然开口。
闻朝意茫然：“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带你去的那座茶楼，原本是座发生了命案的宅子，虽然只是有轻生者自缢横梁，但据说在那之后，宅子里就常常发生怪事，主人家胆子小，于二十七年，将其低价售给不信邪的人，推平盖成茶楼。”
奚醉道：“这一盖就盖了两年多，建成后，茶楼生意惨淡，入不敷出，终是三年前被孤鹰盘了下来。”
“茶楼闹鬼？”闻朝意好奇。
“不知道，”奚醉好笑道，“反正我没见到过。”
那是，怎会有鬼魂敢在魔君大人面前造次。
回忆的画面中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闻朝意立刻停止了闲聊，朝声源方向望去。
不出意外，来者是秀才打扮的柳公子，身旁跟着陪其打铁的那个矮个子，背着书篓，像是他的伴读。
“公子，咱们这是去哪？”
柳公子的声音透着一股不高兴：“去找小桃。”
矮个儿诧异：“可照月楼在另一侧啊？”
“她传讯与我，说有人先一步将她带出了照月楼，”柳公子皱眉道，“她似乎，很情愿跟那人走，甚至称得上期待。”
“怎会？”矮个儿有些不满，“我觉得桃娘是倾心于公子的，被迫接近那些黑官，只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大义！”
柳公子并不接话，只跟着寻人的符，停在梅巷的一处小楼旁，仰起脸，看向二楼半掩着的窗。
随着他的目光，闻朝意也终于看到了上方的景象。
算算时间，这段回忆中的小桃约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身上那股少女独有的青涩早无处可寻，换做撩人心弦的妩媚，令大多男人都难以拒绝。
其中就有坐在她身旁的那位。
那男人背对着窗口，一头银发，背却挺得很直，丝毫不显老态。
小桃与他坐得很近，动作间皆是撩拨与暧昧。
闻朝意只看了一小会，便很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楼下的矮个儿和闻朝意差不多年纪，应是在青楼中见惯了，只怒道：“那老头谁啊？黑官名单里有这么一号人吗？”
“不是官，我听小桃提起过，”柳公子道，“说是一位修为极高的修道者，懂得非常多，也非常厉害，小桃想从他那里学些术法，才特地接近的他。”
“修道者？比咱家老爷还厉害？”矮个儿费解，“这种人也逛青楼？”
柳公子摇头道：“小桃说是半年前，她去找裴小姐的路上，遇上了歹人，幸得这位修道者出手相救，这才认识的，旁的，她不愿说与我听。”
矮个儿依旧不太相信：“是不是有点太巧了，裴小姐住的地方虽然偏僻了点，但这光天化日的，哎，要我说，裴小姐跟了那个问君山上的闻姓修道者，不一定比留在奚家安全。”
“至少闻晟他的确对骨香不知情，也的确心悦于裴小姐，”柳公子说，“眼中的爱慕，是无法隐藏的。”
“我看公子也挺爱桃娘的，”矮个儿不服气，“干嘛不将她娶回村中？留在青楼，平白受这些苦。”
柳公子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这种人，哪配追寻爱情？何况，我又不是没暗示过她，她心里没我，不过是明月照沟渠。”
清纯的小仙修不愿看小楼中的景象，魔君大人倒是一直替他盯着，终是等到了某个白发男人回眸看向窗外的瞬间。
“这人，”奚醉出言道，“我应该见过。”
闻朝意顺着对方的意思看过去，只看了个侧脸，便惊呼：“他是问君山琴修一脉的长老，我师娘得喊他师祖，我在好几届庆典上都曾见到过，不会认错！”
奚醉有些诧异：“问君山？那就奇怪了，我说见过他，是因为前几日抓那五个邪魔时，被他偷袭了一招，我原以为他是欲助我抓邪魔，没太防备，谁知他的目标是我。”
闻朝意惊了，赶忙问：“你身上的伤是他干的？”
“也不都是，他一而未能取我性命后，便立刻遁去身形，御气离开了，”奚醉说，“看上去像临时起意，没做太多准备，但他的修为的确很高，否则我也不会因为抓那五个卧龙凤雏而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