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寒冰
奚醉并不催促，只与他十指相扣，静静等待着他来做决定。
闻朝意心知对方提出的，从来都是最合理也最安全的解法，也清楚魔君大人对自己没有任何歹念。
只是单纯担心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会影响此式。
那少年不一定能被孤鹰拖住太久，故而闻朝也只犹豫了少顷，便垂了眸子，气沉丹田。
边运功边小声嘀咕了句：“我修为低，灵气也没什么进攻性，二爷别嫌弃。”
每个修道者都有专属于自身的“气”，仙修有灵气，邪魔有魔气，亡魂有怨气。
就算是同一师门的师兄弟，用着同样的术法与法器，也能从其自身气息上分出微妙的差异。
蔺泠的灵气寒且清，如疏影之梅；高胜鹤的灵气静而逸，似落沙之雁；齐万松的灵气涛并缓，像入松之风。
各有独特，也各有所长。
他们的小师弟闻朝意，在同龄修道者中，非但不弱，反而称得上是天赋优异，又刻苦勤奋的类型。
只因悟不出琴法，而空有一身修为，无法全然施展。
灵气也因此，被没什么头脑的高师兄评价成“若水”。
非为高山之水，而像潺潺清泉，咕嘟咕嘟的冒着水流，很可爱。
但奚醉却认真道：“很清冽，我很喜欢。”
他说罢，以自己灼热的气息复上，引着闻朝意，共行一周天。
待到红莲业火全数护住对方的经脉，才又道：“好了，可以触摸剑鞘了。”
闻朝意也不多言，依着对方的意思，向鞘身上唯一那枚碎裂的玉石伸出了手。
入手的感觉冷极，仿佛是将整个胳膊都插进了问君山巅的冰池之中，若不及时抽手，恐有断臂的风险。
冽骨的寒意也迅速顺着经脉一路向上，欲将清泉冻成冰碴，使其无法流淌。
却在刚过手肘时，便被炽烈的业火抵挡住，较量似的相持了一小会儿，终是败了下方，沿闻朝意手臂上的经脉退回去，只剩下指尖一点寒。
眼前的黑暗如约而至，在接近昏迷前，闻朝意想的是，难怪奚醉坚持使用此式。
对方应是在刚触到剑鞘时，就已经知晓，以闻朝意灵气的特质，是扛不住鞘身上的冷冽气息的。
但……剑鞘上为何会有这种的气息？
***
再睁眼时，闻朝意所看到的，是满目的霜白。
耳畔有金器的敲击声，叮叮当当，有些像是在打造着什么。
他努力朝封存着的回忆中看去，见到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器炉，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皆不语，高个儿默默打着铁，矮个儿立于一旁。
意识中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轻唤了句：“朝意。”
闻朝意立刻尝试回应：“二爷？”
“嗯，这法子果然有用，”奚醉轻声道，“可有不适？”
“没有，只觉得很暖和，”闻朝意老老实实地回答完，又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样子，像是在打制某种兵器或物件，”奚醉说，“我对此也不太了解，只在魔界中见到过几次。”
闻朝意还想再说些什么，回忆中的矮个儿突然开口了。
“公子想要以琴匣赠人，如城中买一张不就得了？何必亲手打制，万一人家不领情呢？”
“欲得他人真心，得先呈上自己的诚意，”高个儿手中的动作不停，认真道，“那位姑娘与裴家有些渊源，正是我柳家欲寻之人。”
矮个儿茫然：“裴家？那个因灵药秘方而被屠了满门的裴家？不是说知情人早被杀得一干二净，连府中鸡蛋都被摇散了黄，蚯蚓竖着劈成两截，吓得十里八乡姓裴的人全都改了姓，哪还能有我们想找的人呐？”
“是，”高个儿点了点头，“裴家是所有被波及的丹药世家中，头一个拒绝向奚家提供灵药的，父亲说他们的方式过于刚烈，宁可销毁秘方，也不让歹人得逞，才惹上了杀身之祸，但……”
“但公子觉得，裴家肯定还偷偷存了秘方的根？”矮个儿问，“那也不可能留在一个风尘女子身上吧？”高个儿道：“她身上当然没有，可父亲查到，她原是裴家一位小姐的侍女，那小姐如今也在世，只是我们难以接近其？”
矮个儿奇怪道：“有什么地方是咱们接近不了的？在宫里当娘娘啊？”
“少贫嘴，”高个儿白了他一眼，“裴小姐被奚骛留在了奚家，给下人的解释是看上人家的美貌，打算养大做妾，但若真因好色，也不至于单单将桃娘卖去青楼。”
奚骛乃是奚家家主本名，据非衣所说，小桃被其抓住时，已有十二三，生得明艳动人，的确是比年仅五岁的裴秋水，更容易令好色者心生歹念。
这一主一仆心照不宣，继续于雪地中打起了铁。
闻朝意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锻铁的这位看上去修为不凡，又自称柳家，乃是冥婚真正的主角柳公子？他的父亲是回忆里小桃口中的柳叔？”
“应当是，”奚醉回答说，“你看远处冰瀑下的那柄剑。”
回忆里的器炉位于一处悬崖底部，应是极寒的天气，除了燃烧着真火的炉子，四处皆为冰封，就连悬崖上落下的小瀑布，都冻结做了冰雕状。
那柳公子衣着单薄，不仅不觉寒冷，额边还因奋力敲打，而渗出了汗珠。
而奚醉所说的那柄剑，正立于冰瀑之下，随着柳公子敲打的频率，节律地震颤着。
“这是剑修的本命剑？”闻朝意皱眉，“他炼的是极寒剑气？这柳家不简单啊。”
仙门总笑剑修长情。
符修有本命符，却也画其它符，蛊修有本命蛊，却也养别的蛊，更不用说阵修的阵石用完便搁在那里，傀修的傀儡打坏就直接换新的了。
唯独就只有剑修，自修炼起，与本命剑相伴，越是修为高者，越是人剑合一。
用玩笑中的话来说，剑修的本命剑，比他们的娘子还重要。
奚醉道：“能有本命剑和这么大一座器炉的世家，当然不简单。”
闻朝意推测说：“依柳公子所言，裴家灭门是因拒绝向奚家提供灵药，为此哪怕不惜自毁药方。如此看来，裴家是从某种途径了解到，奚家大量向其购买扶摇玉露的目的，实则是制作骨香，才宁可自断后路，也不愿助纣为虐？”
奚醉顺着思路说了下去：“奚家做那么多骨香，当然是要给人服用的，含有扶摇玉露的香虽不那么容易制死，但为了提纯骨香的重数，奚家应该会选择主动杀死炉鼎。”
奚家制成骨香，先给炉鼎服用，再主动将其杀死，喂入下一个炉鼎腹中。
直到提炼至三重或四重以上，其效果能使服用者修为暴涨时，再售卖给想走捷径的修道者。
这样的过程不仅需要很长的时间，还需要很多合适的炉鼎，并且炉鼎被杀死后，需要处理并掩埋。
奚家身为经商世家，虽也修道，但大量购买灵药，且常有下仆失踪的事情，还是会引起不少人的怀疑。
这里面首当其冲的，就是裴家。
扶摇玉露这味灵药，因成分独特，工艺复杂，价格十分昂贵，能使用到的情况却并不多，根本不值得批量订购。
或许是派人潜入了奚家，也可能是从死去炉鼎的尸身上寻到了线索，得知奚家在做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后，裴家选择了拒绝向其再售卖灵药。
“裴家也许同时也分析出了，骨香中含有的其它几种丹药，并暗中告知了制作这几种丹药的世家，不要再做助纣为虐的事情，”奚醉说，“但奚骛却立刻得了情报，在裴家刚自毁了秘方和药炉后，便屠了满门，你猜他为何能知道得这么快？”
闻朝意一愣：“因为……这几个丹药世家里，有人出卖了裴家，或者干脆，已经被奚家买通。”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感到了一阵恶寒。
那些被裴家信任并帮助的世家中，那些表面上悬壶济世的医、毒、丹药世家中，暗藏着贪婪残暴者的爪牙。
奚醉继续道：“其他没有出卖裴家的世家，见此情形，也应该相信了裴家的话，他们不敢再直接拒绝奚家，只能暗中将亲眷送出京城，自己死遁或装疯卖傻，再不济直接散尽家财，称难以再制丹药也可。”
总之，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最后聚集到了一个村子里，由修为最高的柳叔落下障眼阵法，并找寻与骨香有关的线索过受害者。
“所以柳公子在青楼中找到桃娘，是想通过她，接近裴小姐，”闻朝意皱眉，“而奚骛将裴小姐扣留于奚家，是还妄图在她身上，找到扶摇玉露的配方。”
“也许他真的找到了一部分，或者找到了灵药的替代品，才又继续制成了新的骨香，”奚醉说，“我之前让初九买药，发现其它的丹药，都并非独家秘方，或是秘方已被破解，如今世上，仍有售卖。”
就算有新的制药世家发现了骨香的勾当，有了裴家灭门的先例，如今世上，又有谁还好忤逆奚家？
可是，那么大一个世家被灭门，这么多知情人敢怒不敢言。
闻朝意喃喃道：“这世间，难道没有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