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留书
非衣不愧是以心狠手辣闻名于魔界的邪魔,见闻朝意心意已决,便痛快且利落地将他放出了结界。
那四块染血阵石的分布并不均匀,属于奚醉的那块位于院子的最南端,距其它三块阵石较远,想靠近其,几乎要横穿整个院子。
失控的奚醉此时位于院子正中,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墙缝砖瓦间地爬出来红纸人的速度和数量,在逐渐减少着,或许要不了多久,便会全数被奚醉屠戮殆尽。
那个原本连接着所有剪纸的大纸人早已不知去向,剩下这些落单的,在奚醉的剑术下,不过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闻朝意曾不知,世间竟如此邪气鬼魅的剑法。
结界消失,强大修为带来的威压,裹挟着散在院中的凌冽剑气,再次压迫下来。
想要从枯地坍塌出的废墟中,去到院子南端的阵石,又不贸然途经奚醉所在的正中区域,唯一的选择,便只有沿着南侧的观鱼池,一路走至尽头。
池边石路早已被不断涌出的红纸人损毁,湿泥亦被业火烤做焦土,皲裂开来,内里亮着点点星火,看起来烫脚又难走。
闻朝意并未直接动手,在心中模拟了一番路线后,再次尝试着喊了声:“二爷?”
不出意外,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非衣和孤鹰如约去往了不同的方向,初九气得直咬牙,但也听从了原有的安排。
只有闻朝意孤身朝中心区域靠近了几步,于意识中轻声道:“二爷,你说的,只要我保持运功,无论落入何处,你都能找到,唤醒我。”
无可否认,奚醉的确说到做到,甚至将闻朝意从枯地之中拉了回来。
但他自身,却因修为消耗与极致的愤怒,而陷入了失控之中。
换作他的小仙修想借这种方式,来唤醒他。
再往前两步,便是孤鹰提醒过他的危险区域,走近极有可能被奚醉发现,并直接抹杀。
闻朝意望着对方血色的背影定了定神,咬牙踏进了院中心的区域中。
他有至少一次机会,他的怀中,还藏着那枚能抵一次致命伤的纸符小猫。
一道冰冷如寒霜般的剑气迎面而来,其迅猛来不及闻朝意做出任何反应,却只是贴着他的耳鬓扫了过去,削落了几缕扬起的青丝。
身后有东西轻飘飘飘落在地上的声响。
闻朝意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余光瞥见一张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打算偷袭他的红纸人,被剑气削作好几截,散落在石砖翻起的地面上,不再动弹。
他猛地一愣,又喊了声:“二爷!”
没有回应,仿佛护着他,只是一种本能。
奚醉依然在本能地护着他。
闻朝意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那些纸人尚未屠尽,再往前走,也不过是给对方添麻烦。
可他也不想离开,不想绕到南端去,逆转那块阵石。
五成的修为反噬,运气再好也是不小的内伤,若运气差点,许是会损伤经脉,无法再修行。
他不是冷静极致到铁石心肠的人,还做不到对护着自己的人下此狠手。
犹豫的这片刻时间里,奚醉始终都没对他动手,只是单调刻板的,或砍或削或刺着胆敢靠近他的红纸人。
又或许那些红衣人想攻击的目标,实则并不是奚醉,而是他手中那把藏着柳公子残魂的长剑。
某一道剑气再次朝着闻朝意的方向掠过来时,他的掌心与指腹处忽地传来了割伤般的疼痛。
不似利器所伤,而像是有什么脆弱的小物件,被剑气震碎后所形成的裂口划伤了他。
闻朝意这才想起,那个盛过九重骨香的黑瓷罐,一直被自己紧攥于手中,从枯地带回到了这里。
随着瓷罐裂开,黑暗毫无预兆地在闻朝意面前蔓延开来,被迫中断的回忆,再次浮现。
***
荒唐!
闻朝意心想着,怎会在如此危急之时,突然又魂相离体,陷入封存的回忆中?
但回忆不由得他喊暂停,就这么兀自上演了起来。
画面不再是奚府,换作一处幽静的小院,裴秋水独自坐在院里,想起刚哭过,眼圈红红的,垂着目光,闷闷不乐。
院内屋中有人推开了门,便走向她,便轻声安慰道:“逝者已逝,既已离开奚府,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奚夫人在天之灵,应也不愿见得你这般难过。”
来者一袭青衣,怀中抱着张七弦琴,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温吞淡雅,面容与闻朝意确有几分相似,正是他已逝的师父兼生父,闻晟。
裴秋水喃喃道:“我哪有脸见她的在天之灵……”闻晟不明所以:“夫人孕时久病,导致难产而死,是谁都不愿见到的,但那也并非是你的责任啊。”
看得出来,他的确不知骨香一事,裴秋水并未过多解释,只用帕子拭去了泪痕,问:“你拿琴出来做什么?”
“哦,你上回问,有无与裴家役纸相关,又那么难习得的傀儡秘法,”闻晟说,“我回仙门翻阅古籍后,还真找出了一个,与琴术、役纸及傀儡秘法相关的术法,十分有趣。”
“你还懂得琴术?”裴秋水问。
闻晟当然不会说自己有个青梅竹马的琴修伴侣,只搪塞道:“略知一二,古籍上讲得详细,此术法也对琴法和修为要求不高,应该适合你。”
他说着,将琴置于院中石桌上,又从怀中拿出一片巴掌大的剪纸,道:“书上说,琴修以修为入琴音,其音可摄魂,亦可控物,与傀儡秘法相通。你之所念,为你之所奏;你之所奏,为你之所控。以念控物,以音控傀,琴傀同修。”
“好高深哦,”裴秋水歪着头想了想,“是说,我将心中所想,用琴曲弹奏出,其琴声能控制这片剪纸?”
“对,”闻晟在她身侧坐下,十指轻触琴弦,边奏边道,“比如你现在难过,我便以此曲哄你开心?”
随着琴弦流淌,那片小纸人竟当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立在石桌上,仿着戏曲中丑角,给裴秋水舞上了一段。
裴秋水好奇欲学,闻晟便手把手地耐心教导,大抵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赢得美人对自己的欣赏。
不得不说,闻晟作为傀修一脉的佼佼者,不论人品如何,其对于修行和术法的理解,及讲述的耐心和通俗易懂,在整个仙门里,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不单是回忆中的裴秋水听得起劲,就连回忆外的闻朝意,也听得入迷。
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再从师父那里,学到关于傀儡秘法的东西。
曲声欢快,剪纸悦动,风拂过垂下院墙的紫藤花,眼前所见,静谧真实。
闻朝意恍然有种莫名的向往,世间若无骨香,裴秋水若无苦难与背负,闻晟若无青梅竹马的修侣,也许他幼年时,也能亲眼看看这院,这家,这安宁。
但意识中却有一道低哑的声音,如烧灼着的火焰,突兀地插入回忆之中。
“朝意……”
“谁?”闻朝意迷茫了一瞬,“谁在喊我?”
那声音里透着极度的痛苦和挣扎,像是被魇住的人奋力想要清醒,不惜抵抗自身的欲望与本能。
“朝意,别睡……回来!”
指尖的痛感传来,闻朝意猛地睁开双眼,再度体会了魂相跌落回身体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好受,他花了一小会功夫,才适应好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朝四周望去。
仍旧是院子中心区域的边缘,一步未曾挪动,他却卧倒于地面碎裂的砖瓦中,身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不少剪纸残骸。
血月好似又红了几分,业火燃烧仍旧,远处的初九大声嚷着什么,闻朝意不得不在起身的过程中,努力去听。
除去骂得极脏的语气助词外,初九说的应是:“尊上方才清醒了一瞬。”
闻朝意听得心魂一震,他果真没有听错,将他从回忆中喊醒的人,正是奚醉。
奚醉也能看到那段回忆吗?亦或者,仅是感受到闻朝意陷入其中,才不顾一切的,想要唤回他。
远处的初九仍在喋喋不休着,大有闻朝意不回答,他便放弃快要抵达的目的地,冲过来问个究竟的意思。
“你他娘的做了什么?!再做一次啊!虽然我不相信邪魔能自己从失控中挣扎出来,但尊上他不是普通邪魔!”
再魂相离体一次自然是不可能了,闻朝意心想,即折磨奚醉,又折磨自己。
他看向手中碎裂成好几瓣的瓷罐,内里,竟藏着两张叠起的纸页,已被血浸红。
展开后依稀可见,一张写有怪方,闻朝意看不懂,只见得起下方注有:《扶摇玉露·残》。
另一张则字迹全然不同,详细写有指法、心诀、琴谱,以及留书着自身对于此术法的见解,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一页,落款曰:赠秋水。
闻朝意的目光落在那行“能使怒者静,混者清,亦使并蒂双修者,脉脉相通”上,忽地福至心灵。
“琴!”他喊道,“哪儿有琴?最好是桃娘曾使过的!”
骂骂咧咧的初九听得一脸懵逼。
但是更远处的非衣喊道:“观鱼池那边,有个亭子,亭内桌上搁着的琴匣,于柳公子那柄剑鞘很配!”
院中红衣人的数量不停下降着,奚醉仅在方才清醒了一瞬,又再次挥起长剑,刺了出去。
业火像是燃不尽一般,闻朝意没再尝试唤醒奚醉,而是猫着身子,向非衣所说的亭子跑去。
他想试试。
试试以自身修为唤醒奚醉,也试试自己,能不能学会故人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