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鸣琴

第四十九章·鸣琴

闻朝意从未像此刻这般,想要寻得一张琴,去奏出方才所学到的东西。

他在仙门中没有属于自己的琴,师娘骂他愚笨,师兄说他单纯,门内所有他认识的修道者,都认为他此生,会因傀儡秘法成为禁术而碌碌无为。

只有他自己从未放弃过。

若说蔺泠那般的修术奇才,在修习琴术上花了七八分心思的话,闻朝意十多年寒来暑往,又有哪一日偷过懒?哪一日未努力上十二分?

但他就是悟不出琴术,听不懂曲中深意,蔺泠曾猜测,许是因他未入过凡尘。

“师兄说,曲为自身所念所求,我无所念,无所求,故难解琴术,难悟琴曲,”闻朝意边跑边在心中默道,“二爷,我现在想你能清醒,想找到娘亲与兄长的下落,想让一切骨香的参与者付出代价,算不算,有所想,有所求?”

无人回应,仅有身后凛冽的剑气,在一路护着他。

他不知奚醉是否能听到,只觉心口处堆积满了愤怒与悲切,不说出口来,早晚会憋死自己。

“我想趁他们还以为我不知情,继续留在问君山,查李师叔,查我师娘,查琴修长老所做的勾当,”闻朝意低声道,“我不是不想和你走,我是想替裴家和我娘亲,也替你和你娘亲,讨个公道。”

院中的石路支离破碎,剪纸的碎屑与断裂的琴弦散落了一地,踩上去又软又滑,十分难走。

强大的威压使得他无法御气飞行,不算长的路程,跑得闻朝意汗透了衣衫。

亭子不大,立于观鱼池边,倒是离中心区域够远,压制到难以呼吸的感觉终是减轻了些许。

走得又近了些,闻朝意才发觉,亭中站了个身姿姣好的女子,竟是与他一同从枯地被转移至院中的桃娘。

“您……”他下意识地回头,发觉此处早已望不到那片废墟,只能谨慎道,“怎么会先一步来这里?”

桃娘像是刚清醒不久,煞白着脸毫无活气儿,却温声解释说:“我是此境之主,没有那群红纸人的追杀,哪里去不了?”

这倒也是,闻朝意点了点头,走进亭中,问:“我能借您的琴一用吗?”

“当然,我正是醒来后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才赶来的此处,”桃娘道,“这琴匣设有机关,不可贸然开启,我担心小少主受伤。”

她边说着,边主动开启了琴匣。

其内放有一张桐木七弦琴,除古朴雅致外,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桃娘将其取出,置于亭内石桌上:“这就是张非常普通的琴,远不及那把本命剑珍贵,也就只有那个傻子,还特地制了琴匣来珍藏。”

琴许久未用,需得调试,闻朝意尽可能擦干净双手,指腹与掌心的割伤,也用从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简单包扎了一番。

他清楚桃娘话中所指,接话道:“见物如见人,世人都说,心上人的一缕青丝,也能珍藏一生。”

桃娘遥遥地望着院子中心里,奚醉手中的那柄长剑,问得却是:“那便是你的心上人,奚家的次子?”

“是,”闻朝意这回非常坦诚地承认了,“他……入魔失控,我希望能将他唤醒。”

桃娘没像其他人那样告诉他,邪魔失控并无被唤醒的先例,只问道:“打算用琴术?”

闻朝意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您放于棺材中的白纸人,是为柳公子准备的吗?若是我能有法子使得纸人靠近长剑,可否让柳公子的残魂,附于纸人之上?”

“理论上是可以的,”桃娘疑惑,“可没有丝线的纸人,要如何役使?”

“我也无法下定论,但……我还是想试试。”

闻朝意调试好桐木琴,于石桌前坐正身形,双手轻置于弦上,便不再多言。

不得不说他的确聪慧过人,不难到过分的琴谱,仅看一遍,便能铭记于心中。

那张闻晟赠予裴秋水的琴谱上,用以静气清神的曲谱很短,与闻朝意头一次误入困境时,试图驱雾的凝神静心之音略有相似,皆如潺潺清泉,清冽动听。

此曲谱与闻朝意的灵气相合,是他最为擅长的一类。

但此时不知为何,他指下所鸣弦音,未曾有一处差错,弹出的,却似飞鸿折翼,骏马断骨时的哀鸣。

同样的曲谱,他奏了三轮,第四轮时,心有所悟,擅自更改了后半段旋律。

远处废墟中,有道煞白的影子,摇摇晃晃从棺材中艰难地支起身子,像是初学者手中的提线人偶一般,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地朝着中心区域,一点点挪去。

离得太远,闻朝意看不到废墟中被他琴音所役使的白纸人,也难以分心去看奚醉的情况。

只是一次接一次的重复并改变着曲谱,又一次接一次地赋予它自身的心念。

他想唤醒奚醉,想柳公子与桃娘终成眷属,也想借此,让身旁故作无事,实则亡魂已逐渐消散的桃娘,能坚持下去。

只要境主尚在,境就不会崩塌。

奚醉曾说,琴声对于五感敏锐的闻朝意而言,过于吵闹。

他无法反驳,但此刻,这份铺天盖地的“吵闹”,皆是他的所想所求。

第不知道多少轮时,他所奏之音律,已与原先的曲谱,毫无关联。

那照着柳公子模样裁剪出的白纸人,却越发灵动起来,从最开始的歪扭扭动,逐渐变作行动自如,仿若真人。

等到走去中心区域时,竟与回忆中那个一表人才的公子,有了几分相似。

桃娘惊得以手掩住口鼻,她不敢打扰闻朝意,也怕对方还需要她协助,故踌躇于原地,不敢上前。

倒是闻朝意主动道:“去吧,去见见他,你是境主,能行动自如,二爷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他仍旧没有擡眸,垂目于琴身,却能借着所役使的纸人,看到奚醉身旁的景象。

这应是傀儡秘法中所说的“傀修能知傀所知”,并不易修炼,他却是用琴术这般偏门的方式做到了。

不再有新的红衣人出现,中心区域显得空旷了不少,大约还有二十来个,被奚醉的魔气所震慑,或是呆立不动,或是犹豫着没有上前。

业火烈烈地烧着,桃娘不惧,闪身至白纸人与奚醉之间。

血色的双眸审视着她,良久,奚醉擡手扬剑,却并不是要伤她,而是将手中长剑抛了过去。

桃娘一愣,擡手欲接,院内下方突然传来了猛烈的震动,不像是地震,倒似的底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翻涌而出。

无鞘的长剑落在破碎的石砖中,亭内的闻朝意,也因震动而险些摔倒。

他的指腹上本就有伤,这会儿更是崩裂开,鲜血沾得满琴都是。

琴音一停,他立刻便断开了与白纸人的视野共知,那纸人失了役使者,也一歪身子,就要跌倒下去。

闻朝意慌忙抱稳了琴,意识中忽地有熟悉的声线哑声道:“不能停。”

这声比之前几句,显得孤傲冷静了不少,让闻朝意又想起了初遇时,那仿佛深潭上浮着的薄冰。

震动接连不绝,他只能将桐木琴置于腿上,咬牙忍着疼继续弹奏,同时在意识中追问道:“二爷,你醒了?”

相较于之前,琴音略有些乱了,不知是因为震动,还是因为弹奏者的心乱了。

好在他所役使的白纸人不是很“介意”,重新稳住了身形,桃娘也俯身拾起了落于地面的长剑。

中心区域的边缘,有一片地面被震得塌陷下去,由内里,又爬出了一个崭新的红剪纸来。

和那些与人同高的红纸人不同,这个新的纸人足有十多尺高,怀中抱有同为红纸裁剪而成的琴,其弦却与普通的七弦琴一致,甚至还附着修道者的灵气。

刚与白纸人重连上视野的闻朝意看得一愣,爬出来的这位,竟是依照那位琴修长老的模样裁剪的。

意识里那个低哑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嗯,醒了,辛苦你了,继续弹,这边交给我。”

闻朝意猛地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分神,继续依照着自己悟出的琴音,去役使白纸人,接过桃娘递来的剑。

事实上,既然奚醉清醒过来,大可散了桃娘的魂,将此境强行破了,无需再与这个看起来就很棘手的新纸人缠斗。

但奚醉没这么做,闻朝意也没这么想。

琴音中,化作柳公子模样的白纸人接过了剑,那双无神的眸子,瞬间有了色彩。

藏身于长剑中的残魂,似乎期盼了这一刻太久,迫不及待地活动了一番四肢后,便朝着闻朝意所在的方向,躬身长鞠了一礼。

他的声线与封存记忆中的柳公子同样相似:“多谢诸位成全,此处留给在下和桃姑娘来处理便可,在下与那剪纸曾经的役使者,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别争,”奚醉没了剑,无所谓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我一样和它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宿怨。”

初九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回来,见奚醉真的清醒过来,恨不得跑去给闻朝意磕几个响头。

他嚷嚷道:“尊上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尊上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尊上的心上人就是我们的……哎呀!”

身后赶来的孤鹰,毫不犹豫地敲了他脑壳一下:“尊上的心上人是我们的大嫂。”

琴音更乱了,连着错了好几个音,引得奚醉朝亭中望了一眼。

最终非衣从最远一处阵石赶回来,仰脸望向十多尺高的剪纸,冷声道:“虽不是正主,但也算附着那狗贼的灵气,如此,便偿我裴家三百余人的性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