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疑虑
两日后,蔺泠如约回到了客栈。
闻朝意闻讯出门去迎,发现才不到一月未见,这位大师兄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很大的改变。
首先是穿着,蔺泠走时匆忙,穿着一身问君山大弟子专属的服饰,应是白衣打底,外披青玉色轻纱羽衣,清冷华贵,高不可攀。
此时穿回来的,却是一袭素袍,像是于衣铺中随手买来遮体御寒,甚至都不曾用心挑选。
其次是状态,赶回客栈的大师兄看上去尤为疲倦,不似高胜鹤等人前日那般宿醉少眠,蔺泠身上有种修为耗空的劳累感。
凤眼下方的青痕,在白到似乎有些气血不足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明显。
再则是伤痕,身为琴修,最看重的便是双手,蔺泠的十指上皆缠有细碎的伤口,像是被极细的丝线所割伤。
许是天气严寒,他将素袍裹得很紧,衣领处,仍旧露出了些许颈上缠绕的绷带。
这种位置缠着绷带着实有些奇怪,闻朝意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即便是修道者,颈部也是十分脆弱的地方。
尤其是琴修不善体术,喜好远距离战斗,被近身后常难以应对。
颈部若是受了较重的伤,基本会危及性命,蔺泠虽显疲倦,却无死里逃生之感。
但若只是轻伤,双手上的伤口不曾处理,却单单缠上了颈部。
难不成,此处有什么不希望众人看到的痕迹?
“璞璞?”高胜鹤从走廊后方走了出来,见他立于原地,疑惑道,“发什么呆?”
闻朝意不想暴露自己的疑虑,当即收回了目光,道:“没什么,就是许久未见蔺师兄了,见他如此疲惫,有些担心。”
“放心吧,哪个出了山的仙门弟子,没有追邪魔追到修为亏空的经历?养几天就成。”
高胜鹤没心没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一步下了楼,迎蔺泠回房间。
蔺泠原本在低声与身旁的柳雾说着什么,待高胜鹤和闻朝意走近,才注意到二人。
他朝和自己打招呼的高胜鹤轻点了一下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小师弟,神色仍如往日般平静清冷,波澜不惊。
但闻朝意有种莫名的直觉,他感到蔺泠应是开了天眼,在审视自己的魂相。
若解释为蔺泠担心他不在时,小师弟遭了歹人欺负,倒也能说得过去。
可在看到闻朝意魂相如旧后,他没有表现得开心或放松,反而是眉宇间的顾虑,又深了几分。
闻朝意联想到奚醉说,蔺泠在得知魔君想轻薄小师弟后,曾主动联系过他,言语间并无愤怒和责怪,于是心中的疑虑又增了些许。
交谈中的柳雾未能发现异样,继续着之前的话题:“照月楼那种地方,我不赞同小师弟去,尤其是对方明摆着是在挑选魂相清透干净者,谁知道是想做什么。”
比起他的激动,蔺泠的情绪称得上漠然:“这么说来,柳师弟对照月楼很是熟悉?”
门内都说,剑修一脉弟子对于感情,要么风流不羁,要么羞涩木讷。
柳雾明显是后者,被质疑熟知青楼,赶忙解释说:“蔺师兄怎会这般认为,我不过是前日为调查线索,与几位师兄一同混入其中过,当然,曾也听师兄叶干霄提及一二,但绝对说不上熟悉。”
“你口中这位叶师兄,我倒也认识,”蔺泠道,“他是京城富商家的公子,的确常出入照月楼,但与官员们不甚熟识,故而称不上贵客,也无法引荐宾客参加那位将军办的寿宴。”
他边说边上了楼,看样子是打算回自己的客房中,闻朝意等人只得在后面跟着。
高胜鹤试探着问:“听师兄的意思,您有很厉害的人脉和路子,能有十成把握引荐宾客参加寿宴?”
蔺泠轻笑一声,将众人带入了许久未开过门的客房中。
寒意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他倒是不太在意,落了锁,才继续回答。
“不仅有十成把握带璞璞进去,还能有十成把握接他出来,我到时候也会易容缩骨,一同前往,现场修为卓越者比比皆是,你们几个就别想趁乱混进去了。”
“这么厉害?”齐万松也有些不放心,“这位江湖高人的名号,我们可曾听闻?”
蔺泠也不瞒着,直言道:“姓花,浑名花一两,原为听风谷弟子,因其行为不端,作风浪荡,险与邪魔行茍且之事,被逐出仙谷,并非正派人士。”
“为何是‘险与’?”高胜鹤八卦了一句,“枪临阵前时发现对方是邪魔?”好知江湖事的柳雾倒是听过此人的名号,嗤笑道:“哪儿啊,那邪魔是个做美人局的,不仅骗了他一两银钱,还弄得江湖上人尽皆知,他才被逐出仙谷,也有了‘花一两’这个浑名。”
“这,”齐万松欲言又止,“由这种人引荐,能行吗?”
“放心吧,”蔺泠道,“他对男子没兴趣,与辅国将军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江湖地位很高,每年他带去的人,楼中皆不敢扣下,或献曲或献舞,走个过场,就请入雅间好生招待了。”
“又去雅间?”高胜鹤回忆起了痛苦的经历,“那也查不到什么啊?”
“我会扮作花兄的修侣,与他同在楼中活动,”蔺泠无所谓道,“璞璞只需在献曲时,以天眼探查楼中诡异之处,并私下告知于我即可,而后我会在璞璞的雅间中落下结界,保证他的安全。”
这听上去不算困难,安排给闻朝意的任务也并不繁琐。
蔺泠与闻朝意同辈,修为却远高于众人,甚至若真动起手来,闻朝意师娘金玉护法都需惧他三分。
虽今日举止目的略显可疑,但并未曾有对众师弟不利之举,有他在场保护,小师弟的贞洁和性命基本无忧。
闻朝意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利弊。
仙门有令,大师兄之命不可违,他不能直接拒绝蔺泠的安排,也没有任何证据来怀疑蔺泠的目的。
照月楼与他暗中调查之事,关系颇深,不但同桃娘和柳公子有关,还涉及林家、琴修长老等势力。
他一介初入尘世的仙修,想以自身能力混入其中,自是绝无可能,蔺泠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只是这机会之下,又暗藏着不少疑点。
比如,蔺泠声称怀疑官府和邪魔勾结,为何让高胜鹤等人调查有权有势的黑官,而非本就人尽诛之的邪魔?
以及,黑官享乐的场所数不胜数,为何非要选择门槛最高,防备最重的照月楼?甚至将调查的全部重点,全数放在了照月楼上?
还有,蔺泠本身也是能开天眼的,虽不及闻朝意的天生天眼这般清晰且不留术法痕迹,但探查可疑之处,应该绰绰有余。
这些疑虑闻朝意没法说出口,他心里清楚,每一个,蔺泠都能答出合理的说辞。
可是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依据的谜团。
他不想怀疑这个宠了自己十九年的大师兄,但也没法再相信,问君山上的任何人。
寿宴仅有不足七日,来不及传讯给奚醉,他只能自己随机应变。
“璞璞在想什么?”蔺泠见他不语,给了他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那双弯起的凤眼中,看不出任何算计和阴谋,“是还有什么顾虑吗?”
“我……”闻朝意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出心中的猜疑,只挑了个最符合自己身份的顾虑说道,“我未经风月,只会弹奏如《阳春白雪》那般风雅的琴曲。”
蔺泠只当他是同意了这安排,笑说:“那你便去献《阳春白雪》一曲,谁说青楼中不可风雅的?”
闻朝意张了张嘴,无话可说,最后只得嘀咕了一句:“有辱斯文。”
高胜鹤没绷住笑出了声,严肃地表示他可以提供一些琴谱,供小师弟这几日紧急练习。
蔺泠道:“如此,便定下了,你自行想个化名,最好编一个合适的身份,我传讯于花一两,他欠我很大的人情,不得不出面。”
闻朝意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思量道:“待我请教过柳师兄,何种江湖身份较为合理后,再给蔺师兄回复罢。”
“行,”蔺泠朝众人摆了摆手,“我实在有些乏了,想沐浴后休息片刻,你们去吃晚饭,不必给我带了。”
临近黄昏,大师兄又是带伤赶回客栈,众人不敢多打搅。
只有齐万松不放心地吩咐了一句,“房间需得找小二打扫后再燃炭火睡下”,众人便纷纷离开客房,商量着一同吃饭去了。
闻朝意一路上都思考着关于蔺泠的问题,在心中反复回忆对方的言行举止,推敲着不合理之处,始终也找不出头绪。
对方毕竟修为太高,又是老江湖,且信息不对等,全凭猜测,无法找出线索。
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走到饭馆门口时,二货高胜鹤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不对啊,不是说那位花兄对男子没兴趣吗?”
柳雾被他吓了一跳,奇怪道:“是啊,江湖上都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四周不少人看了过来,高胜鹤只能遁入饭馆中,仍旧忘不了这个可怕的问题:“既然大家都知道,蔺师兄要如何扮作他的修侣?”
“那就,”柳雾的脑子也卡了一下,干巴巴道,“易容,缩骨,变声,女装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