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照月楼
与花一两接头,再一同前往照月楼核验身份,这一路上的进展,都异常的顺利。
不得不说蔺泠亲自去迎的江湖友人,还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也确为风月场所的熟客。
不仅同守在照月楼核验身份的管事极其熟络,还与门口迎客的姑娘们相谈甚欢。
听闻蔺泠扮作的“新雨姑娘”乃是他的修侣后,不敢冒犯,只以法器检验过需登台献曲的闻朝意,登记下“兰璟”这个化名后,便引着三人,入了楼中。
从客栈到城南,再折返回照月楼,一来二去,折腾了一两个时辰,这会儿日头已西斜,离黄昏时分不远了。
大多江湖人士也都选在这时登门,见到花一两,不免寒暄几句。
蔺泠不愧为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将侠女这一身份扮演得相当不错。
而闻朝意,只需本色出演,将初入风月场所的震惊、无措、局促,以及对蔺泠这个引荐人的依赖和信任,不假掩饰地表现出来,即可。
像他这样被当作“贺礼”送入楼中的小公子,并不少见,或者说基本每一伙登门贺寿的江湖人士,都投辅国将军所好般的,带了一两位过来。
放眼望去,花枝招展,千娇百媚,似闻朝意这般拘谨怯懦的,根本不会吸引到旁人的目光。
当然,这也正是闻朝意想要的,没人注意他,便能以不留任何痕迹的天生天眼,一窥在场诸位的魂相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青楼女子多苦命,魂相也大多黯淡缥缈,因无父无母,亦无真心疼爱之人,而扎不住根,没有完整的因果,只有断续的尘缘。
管事老鸨重利贪财,魂相的铜钱味极重,分明腰缠万贯,却为金钱捆缚,无法脱身。
江湖人士浪迹天涯,满身因果尘缘,有救命之恩,亦有杀父、夺妻之仇,环环相扣,难得善解。
唯有送入楼中的“贺礼”最奇怪,凡核验通过,允许进入楼中的,皆魂相清透,修为平庸。
闻朝意不禁联想到,蔺泠曾说,“辅国将军好魂相清透之人”。
如此看来,利用寿宴挑选上供的“贺礼”,表面上是供达官贵人玩乐,实则恐怕是借助江湖人士的手,挑选魂相清透之人,作为炉鼎,炼制骨香。
毕竟自己找,哪有挑别人送上门的方便?
闻朝意心下一紧。
他不确定那管事手中的法器,究竟是只能检测出魂相是否符合作为炉鼎的要求,还是说,它能如天眼一般,清晰地看出在场的众人,究竟谁的魂相最为干净清透。
又或者说,偌大的照月楼,奇人异士无数,会不会有人,看出自己的魂相是整座楼中最为明亮耀眼的,并将此告知同在楼中的辅国将军?
他紧张得抱紧了怀中的桐木琴,正与花一两交谈着的蔺泠有所察觉,在他的左肩与肩胛上各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慰。
可闻朝意却愣了一下,这是问君山弟子追捕邪魔时的暗语,意为“别担心,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最为基本的一类暗语,即便小仙修不曾出山,也时常听师兄们提及。
这使得他略微放心了些许,虽对蔺泠有所怀疑,但对方没必要费尽心思将他带入照月楼,只为了让他被林家抓去做炉鼎。
何必呢?他本就是问君山养的炉鼎。
如是想着,闻朝意随蔺泠与花一两进了楼中。
按照规矩,“贺礼”并不能随宾客一同入座,应在献曲或献舞后,进入照月楼准备好的房间内。
若登台时被林家人相中,便会有专人记下该“贺礼”入楼时所登记的姓名,以及安排给他的房间名,而后,林家人会亲自“上门拜访”。
方才花一两与众人寒暄,耽搁了不少时间,三人被引入楼中时,上一位舞姬一舞已罢,按照登记顺序,下一个便该是“兰璟”登台。
蔺泠又拍了拍闻朝意的肩背,耳语道:“去罢,花兄都给你打点好了。”
闻朝意不明所以,抱着琴硬着头皮,怀揣着满腹疑虑与不安,在众人对舞姬意犹未尽的评头论足声中,登了台。
舞台很大,装点得相当华丽,地板上甚至散落着星点金箔,也不知是哪位舞姬伶人所留下的。
楼中小厮为他搬来了成套的桌椅,皆是红木。
闻朝意将琴置于桌上,深吸了一口气,刚想擡眸看向台下,舞台两侧忽地有淡红轻纱自穹顶落下,正正好好铺开在琴桌跟前,若隐若现地掩住了台下看客,看向他的目光。
这恐怕就是蔺泠口中的“打点”了,他心道。
林家大抵无心与江湖人士结仇,所以但凡是有头有脸惹不起的侠客,带来“贺礼”只为走个过场,或向众人炫耀一番,就通通在其登台时掩上轻纱,以免遭人惦记。闻朝意稍稍松了口气,轻纱并不影响天眼的施展,反而可以掩盖他看向台下时,探究的目光。
真在青楼弹奏《阳春白雪》,当然是不可能的,自己觉得有辱斯文不说,旁人也觉此举怪异。
故而闻朝意选择了一首,期盼情郎早归的民俗小调。
特地丑化的妆容,保守的衣饰,惹不起的轻纱,再加上平庸的选曲和心不在焉的弹奏,使得台下看客对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正是遂了闻朝意的愿,他故意弹奏得没那么走心,拖延着时间,仔仔细细地以天眼扫过台上所能看到的每一处角落。
画像上见到过的林将军,此时就坐在主位上。
按理说金戈铁马了半辈子,魂相就算不显浩然正气,也应带着醉卧沙场的豪情。
但闻朝意在其身上看到的却是邪祟与贪婪,铺天盖地,比他见过的邪魔都浓重。
此人修为不高,为凡俗中的武者,以绝对的力量取胜,也无意掩盖魂相,像是无所谓旁人知道自己无恶不作一般。
其身旁两位修道者则完全不同,用障眼法从头到脚把自己掩盖得滴水不漏。
只是在闻朝意眼中,他们只藏住了自己所做的恶事,却根本藏不住趴伏在其背后的索命怨灵。
他推断,这二人联手应也不会是蔺泠的对手,不足为惧,且待其修为亏空之时,身上背着的那些怨灵,自然会迫不及待地取走他们的性命。
再看这些江湖人士,方才在楼外,还个个风雅体面,这会儿就都搂着楼中姑娘,魂相也从落拓不羁,逐渐变得猥琐龌龊起来。
而寿宴真正的主角,林将军的岳父,似乎并不在楼中。
所谓的寿宴,从一开始就只是这位将军挑选炉鼎,以及耀武扬威的借口。
一曲毕,闻朝意收了桐木琴,垂下眸子,随引路的小厮前往为他安排的房间。
蔺泠也随之起身,找了个借口,一同跟了过去。
这些场所的小厮极善察言观色,知道蔺泠是花一两带来的人,又见其有话要与闻朝意讲,当然不敢拦着,行了个礼,就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蔺泠领着小师弟进了屋,关窗锁门,落下结界,一气呵成,才以气声道:“可有什么发现?”
闻朝意紧绷的神经这才略微放松下来,想了想,回答说:“能被允许进入楼中的‘贺礼’,皆魂相清透干净,仿佛某种挑选,我……不太明白这么做的目的。”
他没说自己知道骨香和炉鼎的事情,蔺泠也没提,只道:“这点我也发现了,所以临时在你身上施了障眼法,让你的魂相没那么显眼。”
这回答滴水不漏,闻朝意只好再试探道:“我发现林将军的老丈人并不在楼中,而他本人的修为很是一般,身旁的两个修道者,也不算太强。”
“你的意思是,”蔺泠问,“如果他不是个傻子的话,这楼中应该还藏有修为极高者,在暗中保护他的安全?”
闻朝意如实回答:“我没有看到,也没有证据,不敢断言。”
蔺泠沉吟了片刻,换了个问题道:“可有看见奚家人?”
来之前,他特地嘱咐柳雾,给小师弟看过所有可能在楼中出现的可疑人画像,其中包含了奚家二十余人,就连大少爷奚醒和魔君大人都没有放过。
当时闻朝意还暗自心想,画像上的奚醉没有他本人帅。
“见到了奚家家主的弟弟,”闻朝意说,“就是秋伯被杀后,报官将高师兄他们抓起来的那位。”
“他会来这样的场所当然不奇怪,”蔺泠追问说,“没见到家主奚骛?”
闻朝意摇了摇头,心道,大师兄果然是想引出奚家家主。
可引出来之后,蔺泠有打算做些什么呢?他不得而知。
蔺泠见他真的不知道,便又问了何处邪祟多?何处可能藏有魔气?何处适合邪魔藏身?等一系列问题。
闻朝意思考一番后,皆一一如实作答。
他不识路,只胜在舞台举架高,能轻易环顾全场。
而照月楼的构造,也曾在桃娘所留之境的回忆中见到过,虽过去二十多年,但大体上并无太多变更。
蔺泠得了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个结界,除非有修为远高于我之人,否则无法破除。你自幼皮肤敏感,接触胭脂水粉会起疹红痒,可用屋中清水将易容洗去。我去给你弄些水和吃的过来,今晚就委屈你睡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