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冲突
第十日,柳雾果真没来。
闻朝意一觉醒来,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此处无聊到了极致,石床前柳雾搬来的矮桌上,放着没拆封的干粮和空掉的食盒。
不远处的黑水仍旧死寂,加之身下的被褥和角落里恭桶,便是牢房内所有的物件了。
阵法压制着他的经脉和修为,想凝聚任何一丝灵气,都是奢望。
无法运功修行,也没有任何书籍排解寂寥,牢房的封闭与幽暗,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意志。
他想,再等一日,或是今晚,等柳雾送晚饭离开后,便捏碎灵种外壳,以此告知非衣,自己于问君山遇险。
一日光阴,也不算太过难熬,他不知此时究竟是白昼还是夜晚,只能盯着光秃秃的石壁,思考着自己是否还有疏漏。
可惜上天似乎见不得他有片刻宁静,铁门外的石廊上,再次传来了恼人的脚步声。
闻朝意因五感敏锐过人的缘故,很擅长分辨并记住每一个听到过的脚步声。
此时门外的声音急而密,应是来自女人,穿着偏厚的靴子,身法一般,不懂得掩藏脚步。
结合柳雾所说,能自由进出地牢,且怒气冲冲像是来寻仇的女人,只有一位。
乃是闻朝意最不想见到的人——金玉护法李芝玉。
果不其然,女人一袭深青色护法服,长发绾做凌云髻,浓妆遮着倦容,倒是有几分雷厉风行之势。
只是身上淡淡的酒气,使得闻朝意不禁皱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他这位师娘不胜酒力,浅酌一杯米酿,都能发半天酒疯。
所以这是,心有不快,趁着柳雾不在,来找他的麻烦了?
作为金玉护法,自是备有金玉殿地牢钥匙的。
李芝玉开锁拉门一气呵成,不等闻朝意起身,便皮笑肉不笑地嘲道:“柳雾对你不错啊。”
这话没法接,闻朝意也不打算接,干脆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盯着黑水看。
自见过桃娘所留之境后,他对李芝玉表示心存怀疑的。
他怀疑对方早已了解闻晟出轨的事情,并视自己为眼中钉,想找一切机会为难,甚至弄死自己。
如今柳雾刚离山没多久,她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冷嘲热讽了。
李芝玉见他毫无反应,怒气更旺了,喝道:“你真以为我怕了柳雾,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尖厉的声音在回荡在狭小的牢房中,使闻朝意倍感难受。
他只觉对方的斥责莫名其妙,迫于噪音刺耳,不得不耐着性子回应说:“弟子虽有过在身,但似乎并未招惹到您。”
“勾引魔君,留下了恬不知耻的魔印还不罢休,”李芝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又勾引自己的几个师兄,让柳雾心甘情愿的一日三餐往地牢送,高胜鹤每日游荡在金玉殿外不知企图,齐万松欲传讯请掌门出山主持公道,连迟择弦那种废物都胆敢为了你和我顶嘴!”
闻朝意也未想过几位师兄会这般偏袒自己,心道自己出言辩解,对方大抵会因此迁怒高胜鹤等人。
便只是默不作声地偏开头去,全当对方是在胡搅蛮缠。
李芝玉却认为他是被骂得哑口无言,得意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长得漂亮,就觉得天下的男人都围着你转?不过是只骚狐貍罢了,和她一模一样,尤其是这双眼睛,折磨死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呃!”
闻朝意听至此处,只觉浑身气血逆流,怒不可遏地起身,头一次对这个训斥责罚了自己十多年的师娘出了手。
他个子不高,李芝玉却更为瘦小,身高只到鼻尖,轻易被他抓住了双肩。
“你所说的她是谁?你把她怎……”
李芝玉出手的速度并不快,胜在不受阵法影响,能够自如使用灵气与修为。
她擡手封了闻朝意的几处大xue,使其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才笑说:“当然是你的生母,裴秋水啊。”
封住xue窍所带来的痛苦闻朝意浑然不觉,他只觉愤怒犹如火种般在心口炸开,霎时间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的呼吸急促而低沉,双眼血红,目眦欲裂,思维仿佛短暂地不受控制,只想将面前这个耀武扬威的女人,撕扯碎片,以解心头之恨。
可他却完全动不了,甚至无法发出声音,阵法的压制使他无法以修为冲开xue窍,只能像个木偶似的,呆立原地。
李芝玉仰脸盯着他的表情,浑浊的双目转了几圈,饶有兴趣道:“看你这副模样,是已经知道了闻晟和裴秋水的龌龊事情?谁告诉你的,我猜猜……这是你勾引魔君得来的好处?”
闻朝意没法回答,只是愤怒更甚,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惜逆行经脉,只妄图凝聚些许灵力。他无法评价闻晟的所作所为,也不打算认此人为生父,甚至倘若李芝玉憎恨报复的对象是闻晟,闻朝意毫无他想。
但裴秋水当年被骗是毫不知情,得知闻晟早有修侣后,也是不告而别。
她作为受害者,却被李芝玉折磨至死,甚至杀人凶手在十多年后,当着她儿子的面,沾沾自喜的轻描淡写着经过。
李芝玉仗着闻朝意动弹不得,领着他那身仙门制服的衣襟,将他拖至黑水池边,一把推了下去。
“当时,我就是这样,把她泡在炼香剩余的废水中,这水虽说不能作为骨香使用,但能使得炉鼎体质的人异常痛苦,可惜啊,她不是炉鼎,不怎么痛苦,还一直哭着求我,不要伤害她的孩子。”
死水瞬间便沸腾了起来,无情的灌入闻朝意的口鼻之中,肆无忌惮地侵蚀着这具最合适的炉鼎。
他感到经脉疼痛到了极致,却无法挣扎。
他的水性本就一般,只能凭借着本能,张大了嘴想要呼吸,也因而被灌下更多黑水至腹腔中。
前几日里,柳雾提起过,这池水是用于折磨关押在此处,却不肯乖乖听话的炉鼎的。
它不会污染炉鼎的体质,又能使越清透的魂相感到越痛苦,是登长老等人逼迫炉鼎服从的最佳手段。
很明显,李芝玉对这样手段轻车熟路。
在闻朝意快被呛死之前,扯着他的长发,将其从水中拽了出来。
但又并不拖着他上岸,反而蹲下身子,用长长的指甲,划着他的脸颊。
“我就这么一刀一刀划烂了她的脸,她比你吵多了,但她不骂我,只是让我放过她和闻晟生的另一个杂种。”
闻朝意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吐着黑水,他的耳中同样被水灌满,如有万根尖针穿刺着耳膜,听起声音闷闷的,很不真切。
难以忍受的疼痛和濒死感消磨了小部分的愤怒,理智占据上风。
他心知自己此时不是李芝玉的对手,且对方耍着酒疯。
若自己反抗,对方不一定会记着登长老的吩咐,不伤他性命。
李芝玉待他咳够了,才又说:“你和她长得真像,和你的杂种哥哥长得更像,闻晟把你抱回仙门的时候我就猜到,他在外面找了别的狐貍精,可那狐貍精真会躲,我找了一年多,才在京城郊外找到的她。”
明明是冰至彻骨的水,却灼烧着经脉,如同被滚烫的热油浇过每一寸皮肤。
可他连哀嚎和挣扎都做不到,只想着,母亲临死前,是否也是如此的痛苦。
还有他素未谋面的孪生哥哥。
“那杂种的命特别硬,狐貍精咽气之后,还啼哭了好久,后来我担心闻晟发现,就随手把他扔到了山下,那会好像是……酷暑,他满脸割伤,应该很快就会生满蛆虫,腐烂至死。”
李芝玉并未彻底醉酒,尚有些清醒,记得登长老吩咐的事情。
她不敢划破闻朝意的脸颊,也不敢剜瞎那双漂亮勾人的小鹿眼。
又觉得不解气,干脆拿出随身携带的绳索,捆住闻朝意的双手,另一头绑在石床上,让他上半身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腰以下仍浸在黑水池中。
做完这些后,约是酒劲上来,觉得乏了,便扔下闻朝意,重新锁好铁门,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闻朝意强忍着剧痛,阖眼等了片刻。
确定对方不会去而又返,才以逆行经脉凝出的几缕灵力,冲开了xue窍。
牢房中太冷了,他的修为被限制,一身衣服湿透,若晕倒在地面上,很有可能活活冻死,再也醒不过来。
必须将厚重的冬服脱去,用干燥床褥裹着自己,才能暖和起来。
他身上沾满了黑水,原本就已疼痛到极致,逆行经脉后更是剧痛至浑身痉挛,几乎昏厥。
却仍紧咬着牙关,一点点将自己挪出水池,移至石床边,用棱角分明到略显得硌手的石床沿,磨断了绳索。
这并不算复杂的举动,他挣扎了约两刻钟之久,期间几度力竭倒地,又艰难地撑着自己爬了起来。
直至绳索断开,闻朝意将湿透的冬服脱去,取出了内袋之中的灵种。
疼痛已有些麻木,这次他没有再犹豫,用最后的力气,捏碎坚硬的果壳。
原只是打算用于通知非衣自己遇险,不曾想一支小绿芽从破碎的果壳中探了出来,指环般缠住了他的食指。
几缕温润的修为流淌入经脉之中,像是某种治疗术法,无法温暖他的身躯,却略微缓解了灼烧般的疼痛。
闻朝意倒进床褥中,再也支撑不住,就这么昏睡了过去。